被分成对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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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麦 发布于2009-11-27 20:5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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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坐在地上,把地上一堆狗屎当成番薯粥乱抓,快塞入嘴巴时,母亲给了我的手背一巴掌,朝我父亲喊:田都分给了长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祖父吐完了最后半口血,咽了气。一夜之间,父亲从地主大少爷变成了穷光蛋。父亲底下有六个未成年的弟妹。他脱下长袍,跟翻身的长工一样,下到地里干活。陈家分到的三亩七分半薄田,原本是陈家田契上的一小块。现在陈家人得以此为生。到了收成季节,稻子还是干瘪瘪的,被风吹落烂在田里。
父亲手提镰刀回来唉声叹气。这双原是打算盘的手,先是磨出了血泡,再是长出了粗砺的茧子。美孚灯下,父亲抽起了祖父留下的雕花烟斗。祖母抖索着手,从怀里揣出一只蓝印花布包,抖开一层又一层,掉出一根金簪。这金簪原是插在祖母后髻的。
祖母说,德顺啊,家里只有这根救命稻草了。拉板车可以不施肥不看老天爷脸色。
父亲不下田干活了,用祖母的这根金簪换来了一辆板车,给老唐拉货送货。土改前,陈家是老唐的老主顾。母亲生娃娃就像母鸡下蛋似的,很快我有了五个妹妹,我当起了小班长。
有晚,是吵声把我弄醒了。母亲从挨着父亲的床里坐起,下了地匆匆收拾包袱,她叫着要回娘家。父亲来拽,母亲要向外奔:要分家,分家……
父亲用手捂了母亲的嘴,母亲扳不动父亲的手,用上利牙:偏要叫,偏要让她听见……父亲手背上种下四颗深深的牙齿印。
隔壁传来了咳嗽声,祖母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父亲一脚把母亲踹倒在地上。她叫得像高音喇叭一样:地主打小手工,地主打小手工。
父亲从祖母屋里出来时,像做贼一样。母亲从门口冷不丁闪出,五指慢慢摊开:拿回来,5角钱,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父亲说,我的娘也得有个儿来养嘛。母亲说,别忘了你下的种,六个,难道是野种?
第二天,在老唐的店里,父亲留了5角钱换了酒喝,还带了一壶酒身子晃悠悠回来,满嘴喷酒气,好熏人。母亲一次次让父亲跟祖母分家,父亲好比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喝了酒的父亲可能少生气了,5角钱让他有了底气,笑声爽朗。5角钱可换回一斤米哪,天杀的!母亲朝他劈头劈脑地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倒有心思灌马尿!
祖母咳嗽着敲了敲板壁。父亲指了指母亲:再说一句,把你扔出窗外。母亲解下辫子,披散了头发:怕你我把苏姓倒回来写!
还真以为我不敢!父亲抱起双腿乱蹬的母亲到窗口,做了下扔的动作,却把母亲往回扔到靠窗的床上,母亲差点压着了大妹和四妹。父亲说他到灶间取酒,等把那壶酒喝了再来收拾你。我抱住父亲的一条腿,说我来我来。我到灶间把锡壶里的酒做了手脚。
父亲一口气喝光,呸,仓满,这酒怎么酸几几的!
一早,没了呼噜的父亲一把将在床上另一头的我凌空一抓,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小兔崽子,昨晚给你爹壶里的酒换成了醋,还掺了水,我的好儿子,如果你爹喝的是酒,这会儿你娘还睡在瓦片上呢!
娘还在床里呐!我说。传出吃吃的笑声,母亲头闷在被窝里,快憋不住了,索性掀开被头放声大笑。母亲有好几夜没跟父亲睡在一起了吧?这张雕花床是她的嫁妆,她的嫁妆还有三十六只桶,外祖父真不愧是开桶铺的。母亲是苏家的独女,在娘家时只会做女红。嫁到陈家没久,她不再是地主家的大奶奶了。冬天,一早她来到结冰的河埠头,敲出个冰窟窿,洗尿布,把木锤敲得整条河喧响。双手冻成了红萝卜,就用嘴的热气来呵。过年了,我们穿上母亲做的新衣裳,新布鞋。这新衣新鞋,不知她挑灯奋战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小火轮在河里转来转去,慢悠悠的,每隔大约五里地,就到了一埠头。船在栅浦刚离埠头,有两女乘客追叫着,船老大把回舵又靠上,先把那年小的女乘客接了,接到怀里,半天不松手,等到她羞红了脸,才挣脱出来;又接上年大的女乘客,她嗔怪道:没吃够老娘的奶啊!满船的乘客都在笑。
小火轮划开了波浪,两边水草丛的小虾惊得乱跳。一行水鸟在空中追,忽地钻入蒲草中,忽地蹿上了天。
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分到了娘家土改留下的两间老屋。父亲托人要到省城学裁缝,正缺学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蚊。拉板车难养家了,父亲想学门手艺。母亲想了想说,主意倒不错,只是这主意还打起了我的歪主意,算你脑瓜还不笨!卖掉我的房子行呵,我可得把话挑明了,得先分家再上杭州,我可不想把我的私房钱本用来养七叔六姑。
我背着大刀,夹在学生队伍中,跟着舞跟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父亲的裁缝店门口坐满了人,看我们这些学生娃振臂高呼。
游完街,我雄纠纠气昂昂走来,一脚跨进门,将木头大刀向父亲脖子上砍去,被他一把缴了,我脖子上差点给挨了一刀。
父亲一把将我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案板上:两本书,一本红语录,两本作业簿,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皮软尺,母亲坐在车头锁钮扣眼,袖口插着一枚粗针,吊着线,四妹在扭扭歪歪走路,五妹坐在竹椅里吮指头。
父亲说:“作业本上写的,全是语录本上抄的,老子起早贪黑挣来的血汗钱,全打了水漂漂。”他念过几年私塾,拿杜甫的诗考我:“一行白鹭上青天,写——”
我把“鹭”字写成了“路”。
父亲又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
我写成了“猪”门。父亲的量衣竹尺跟着上来,一下,二下,三下,砸到我脑壳上,咚咚响。父亲再挥尺,给母亲一把缴了:“想把这根独苗灭了?好好说呗——”
父亲叹了口气:“这读的是哪门子书哟,都快升初中了。你爹才读了半年的书就会吟词作诗了。”
“爹,你是封资修!”
父亲拿起尺子,被母亲挡了。我拔腿便跑:“地主要打红小兵了!”
梅雨天,像吃坏了肚皮,泻个不停。老话说:过了端午才做衣,裁缝师傅饿肚皮。田间苗儿青青,裁缝店里冷冷清清,只卸下中间一块门板,一抹亮光无精打采地漏了进来。
一家人都懒在床上,在节省力气。母亲只让我们一天吃两顿,省下一顿。小妹哭得直抓母亲的胸,没了奶水,小妹怕是饿坏了。母亲缴了父亲的烟斗:“省点钱,大男人家成天闷在家里,不去找门路,让一家人跟着喝西北风啊!”
天擦黑,父亲回来了,身后牵了两只羊,一公一母。他把羊牵到屋后,跟逗着羊玩的我说:“这母羊长奶,奶水能卖钱也能给你娘喝,你娘喝了羊奶就有了人奶,你小妹就不饿了;有了公羊,母羊可以生很多小羊,小羊大了又变出无数小羊……”
“爹,这是羊,不是鸡!”
“就你这小猢狲嘴多,羊比鸡值钱多了。你爹给家里搬了两座金山山回来,往后你们不用喝稀粥不用一天只吃两顿了!”
“爹,拿什么喂呀?”
父亲伸手摸了摸后脑壳,忽地嘿嘿地笑:“田里的稻,橘树上的叶,都是人民公社的,又不是社员的,社员挣的是工分,工分按劳力记,定了工分,不管干多干少都按这数拿了,你想想——”
“爹,那我们不就成了破坏生产的地主?”我想起语文书上有地主搞破坏,被红小兵捉住。我痛恨父亲的成分,害得我在校里都抬不起头来。
“爹是地主,是你爷爷传的,你是红小兵,是我传的,所以这羊传给红小兵牵,红小兵让羊吃队里的东西,红小兵能反贫下中农吗?”
一放学,我把两只羊牵到田里,吃得肚皮滚圆回来。母羊的奶子快坠到地上了,母亲边挤羊奶,边哼着曲儿。
父亲带上我来到收奶站,他一人进去带出一位女人,将揣在我怀里的黄皮纸包塞给她。父亲介绍道:“我儿子叫陈仓满,是红小兵,快叫孙阿姨。”
我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孙阿姨剪了齐崭崭的三八式短发,脸白白的,连鼻上长了几颗芝麻似的雀斑都数得出来。她拉着我的手:“长得像你爹,漂亮!”
父亲抖开纸包,露出了一身月白蓝的裙子:“我目测了一下你身段,估计八九不离十。”
孙阿姨拿裙比划了一下,啧啧道:“合身,合身,想不到你有一身好手艺。”
孙阿姨陶钱,被父亲一把推了:“这会儿人多眼杂,看见了不好,以为我是腐蚀工人阶级。你穿了我做的样板裙,等于为我生意打招牌。”他一把拽了我:“叫干娘。”
我扭捏着,父亲揪了我一只耳朵,痛得我叫了。孙阿姨揽了我朝我脸上亲,湿乎乎的。“我没孩子,这孩子长得乖生生的。来,来呀,干娘给你买包五香豆,这就对了。”
听到有五香豆,我就左一声干娘右一声干娘,叫得热火朝天了。
临走时,父亲压低了声说:“我店里忙,离不开身,往后你干儿子代我送奶了,孩子调皮,给照顾——”
“没问题,我能天天看到干儿子喔。”
父亲回来,让我往奶桶里掺水,我加了一木瓢水,父亲让我继续加,我气嘟嘟地将木瓢连水扔回到水缸里,嗵地一声,激起一股水花。
父亲喘着粗气,边掺水边说:“你是木鱼脑瓜不开窍啊!奶站是公家的,好比羊吃的是队里的谷子橘叶一样。这样吧,你每次送奶回来,爹给你一分钱,奖励奖励。”
听说有一分钱,我跳了起来。一分钱能买一小包五香豆呀!
窗外,雪花纷飞。天快亮时,我醒了,是母羊咩咩地叫,之后断了声。昨晚父亲母亲赶衣做到天亮才躺下。我看到母羊流了一地的血,还有三只刚生下的小羊羔,全给冻死了。
我敲门大叫。父亲边穿衣边出来,来到羊圈,眼圈红红的,跺着脚:“完了,我的一座金山山哪……”
只有公羊还活着,叫得比哭还难听。
公羊吃起草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最后吃不动了,我把它最爱吃的橘叶递来,它只是嗅了嗅,不吃。它没了气,死了。
父亲摇着公羊角哭得很难听:醒醒啊,我的金山山……
母亲恨恨地对父亲说:“天杀的,陈德顺,你的蛋变鸡,鸡变蛋呢?都变成王八蛋了!”
- 陈家麦 发布于2009-11-27 20:5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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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江对面跃了进来,水鸟拉出丝丝缕缕的光芒。堆在江边的空奶瓶,熠熠闪亮。
父亲脸面罩了一只防毒面具,像猪八戒的鼻子,只露出双眼。他戴着印有“抓革命促生产”红字的白袖套,不时把细长的温度计插入热气腾腾的大瓷桶中。父亲的脸在热气里时隐时现,被呛出了泪花。母亲戴着口罩,从原料间出来,端着铜盘秤,将秤上白色的氧化镁粉倒入瓷桶里。父亲跟我比划了下手,我拉了拉口罩,朝烧得通红的铁皮炉膛内扔煤球。
哨子挂在孙海珍凹得深深的胸窝窝,她站在高出地面尺把厚的土堆上,注视着拿搅拌棒的父亲。风撩拨着她的短发。车间里的工人都戴了口罩边拣着羊毛色的玻璃纤维,边谈笑着,墙壁上刷了“工业学大庆”标语。飞出几根羽毛似的纤维,落在孙海珍的头上,被她一把揪下。
父亲摘下面具,手像音乐老师一样挥了挥,孙海珍吹起哨子,腮帮鼓鼓的,像生产队长指挥社员抢收抢种。
瓷桶斜了,倒出粘乎乎的液体,浇到白羊毛似的纤维上。孙海珍蹶起圆屁股,戴了胶手套的双手飞快地搓揉起来,两只奶子剧烈地耸动,她脸上满是汗,喘着气。她站起时,一旁有位壮壮的女工很快接上。
夕阳坠在江上,工人们把竹竿上晒成金黄色的树脂,收包,打好。换下工作服的女工,花花绿绿,从厂门口鱼贯而出。)
我的姨娘与做船老大的丈夫同房了三天,新郎倌出海了。遇到了强台风,船队回不来了。这次海难使沙埠大队半数以上的女人成了寡妇,丧夫的女人们哭得昏天黑地,在海边烧了一堆堆纸钱,牵着狗召回亡夫的灵魂,叫了三天三夜,用纸扎的稻草人代替找不回来的尸体。
孙海珍给新选上了队长,带了寡妇们出海捕鱼。县渔业局把她树为先进标兵,给了“铁娘子”光荣称号,接着抽她到局里做政治宣传工作。小学未毕业的孙海珍有一身好力气和一股昂扬的革命斗志,但念讲稿很吃力,几次念借了词,好在她根红苗正,只受党内口头警告处分,但转干的机会就差不多没了影。于是,她主动请缨,下到奶站做了一名收奶员。渐渐地,她被热衷于政治运动的局革委会主任淡忘了,做日“尼姑”撞日钟吧。
父亲带上我作掩护找孙海珍,拿儿子攀上干娘的关系,我也乐意到奶站饱灌一顿羊奶或牛奶,直到肚皮发胀,再说每回干娘少不了给我零食吃。父亲重新买羊的打算,被母亲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怕这钱又打了水漂漂——羊肉没吃到倒弄了一身臊!姨娘也担心我父亲若再买羊定会往羊奶中拼命掺水捞回损失,这么一来迟早露了马脚——她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说,六个孩子吃相狠呵,不如六头猪,猪养上一年能换钱——
我抗议,为爹把我也比作了猪!
父亲踢我,没勾到我脚,姨娘来护。她调笑说,你老婆挺能生的。
父亲笑了笑说,倒也不能光怪她,先是政府让女人们放开肚皮生,现在又搞“计划”了,等到要紧急刹车,那车子都过十万八千里了。这回不光是我两口不想生了,队里也怕再贴粮票,所以我去了,做了——结扎。
姨娘呵呵地笑,身子仰倒在床上。挨着床头的板壁,贴的是红彤彤的样板戏宣传画。奶站里的工人大多是城里人,下了班就回家,西宿舍住了五个男人,四人是临时工,干的是搬运奶桶的力气活,常被姨娘支来支去的;另一位是从省城下来的,来接受劳动改造,属“走资派”。
她指着我父亲说,怎么“绝”的是你!
我父亲做了结扎,这事让同学们当笑料,我忍不住问了,他给了我一顿暴栗子。我跟母亲告状,反被挨骂,说我是小孩子爱管天管地,活该。这会儿我的脑壳还在隐隐作痛,这种事还是少开腔为妙。
我父亲说,我们大队没一个男人肯做绝育,我第一个做了,拿了县里队里双份补助,让他们笑吧,我是牺牲了自己,为了孩子,可每天要给六张小嘴填食,我是有力没地方使啊。
姨娘提出带我跟她过,为我父亲“减负”。我拍手称快,不用喝稀粥了,要喝羊奶牛奶吃糖吃五香豆……
父亲为难起来:“我只有这么个儿子,怕……”
“怕我娘不肯,我巴不得,干娘!”我粘住她。
父亲瞪了我一眼:“我这儿子仗着有你这干娘护,越发胆大包天了,其实,其实……一瓢水还是解不了那么多干嘴巴。”
姨娘想了一会儿,忽然像黑夜中射出一盏齐唰唰的电筒光:“哎,我倒有个一块石头砸中两只鸟的主意,不知行不行?反正奶站尽做赔本的,这年头城里能有几个普通工人喝得起奶的,还不是白白地送给院子里,批条子开后门,说穿了是局里拿钱来养这帮家属工。站里倒有个现成的,喏,就在对面,站在墙跟戴着眼镜晒太阳的那个,叫老刘,原是省里的化工工程师。我看过他档案,他的改造期快满了,站里要给他写鉴定,这几天见了我这党小组长,他点头哈腰的,央我放他这把老骨头一马,想回家呗,其实我待他不薄,不知他能不能给我们掏点本事,我在这儿成天闷得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父亲拍了大腿,把伏在姨娘怀里的我吓了一跳。他说,爹亲娘亲不如你亲啊,看来我找你是没白找哇!
1975年秋天,一行燕子排着队离开南方。我父亲在孙海珍的牵头下,跟老刘偷学酚醛树脂工艺。
父亲看着晾在竹竿上染成金黄色的纤维,经土压机压模,出来了玻璃钢水管节头,老刘把它摔在水泥地,又用铁榔头砸了几下,见固若金钢,夸了夸父亲,可以出师了。
老刘穿上父亲给他做的藏青色中山装,母亲第一次隆重招待贵客,姨娘也来了,都来为老刘饯行。炒出一桌让我口水直流的菜,姨娘搂了我,不时夹了菜塞进我嘴里。隔壁传来哭闹声,门给挂了锁。我知道是不让上桌的我的五个妹妹,这会儿她们肯定在里面大闹天宫,像下雷雨前,蚯蚓卷土一样。
奶站改成了镇塑胶厂,姨娘当厂长,父亲从裁缝匠跃身一变成了技术员,母亲打下手,两人掌握着这门绝密技术,跟地下党一样。
父亲领来工资是八十二元,加上母亲的工资三十三元,我和妹妹们隔三差五吃上母亲做的红烧肉,米饭干得有香喷喷的锅巴,父亲美滋滋地喝起了五加皮。一家人不再为下一顿饭菜犯愁,我在饭桌上也不再狼吞虎咽了。
(夜里,风雨雷电并发,像闹打摆子一样。第二天上午,云收雨敛,天空不见一丝彩云。江边的橘树静静的,不见风的影子,江面似擦得一尘不染的镜子,万道阳光齐刷刷射进水的深层。夏蝉憋了很久似的,叫个不停。
1976年夏天的这个上午,樟树下大队一批青壮农民用锄头铁锨砸烂了镇塑胶厂。起因是奶站变成了塑胶厂,邻近的农民闻不到奶香,却成天闻到的是从厂里飘出来的一股股毒气,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被呛人的气味弄得流涕流泪,更主要的是奶站的转行,使樟树下大队那些养奶牛奶羊的农民断了副业。这年秋天,国家揪出了四个祸国殃民的奸臣。县里整天忙于批“四人帮”,无暇顾及“农民砸厂事件”,我们一家人又开始喝稀粥,好久闻不到肉香了。)
小火轮停在月牙形的沙埠闸边。闸外是渔港,此时潮平,桅杆林立,海风充满咸腥味。渔民挑着银光闪闪的鱼篓从踏木板上岸,被接鲜的鱼贩子吆喝着过称。硕大的秤砣压不住小枝杈似的秤杆,秤杆翘起,直指西下的日头。海边,挖沙船一爪一爪挖出金灿灿的沙子,堆到坝上,像囤积的谷子。
父亲的遗体在姨娘的屋子里,床脚两头各立了一只木桶,桶内置了碎冰,化出水,冒着水汽。点了几柱檀香,香烟袅袅。门口堆了缀着圆浮球的鱼网。屋前是块梨树地,前方的青砖窑立了一支烟囱,升腾出青烟。
多年前的一天早上,孙海珍站在塑胶厂一只标有苯酚字样的铁桶上,四周是一片狼藉的土堆,她胸前系有红飘带的哨子不见了,对一脸沮丧的我父亲说,她不想再呆不下了,得回老家了。我父亲抽着雄狮牌香烟,坐在曾被农民的锄头砸扁了瓷桶上,来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他呼了很长的一口气,说:“我也不想重开历史倒车了,我从地主少爷,变成农民,小手工,工人阶级,现在……”
回家的孙海珍说服大队干部,把晒鱼场的另一半空地腾出来,准备办胶木厂。这天午后,难得喝了酒的父亲领了我们,像远征军的小队长,我们一家人跳到停在五洞桥边的一艘渔船上。船儿划开了阵阵水花,沿着漫长的河道,到黄昏时才抵达沙埠……
我重回城里读高中,县里恢复了高考,父亲对我寄于厚望。我从化学课上得知,父亲当年办大队厂时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那年,父亲满怀新的希望,在孙海珍家乡办厂,渔业大队为此抽出了当年一半的收成充当启动奖金,原指望像孙海珍所说的那样,会带来滚滚的利润。不想父亲做出的酚醛树脂晾出后,全变成黑褐色,跟肺病人吐出的黑血块似的,拿到土压机来压,压出的水管节头布满了裂缝,像两张不能粘连的皮,摔到地上,全是粉末。
父亲带着种种困惑走了趟省城,却带回来是老刘半年前已去的死讯。父亲翻遍了手头仅有的化工书,仍是一头雾水。队办厂运出的树脂,一次次地退货。父亲脾气暴躁起来,母亲因为愁儿女们的衣食问题变得焦躁不安,老找父亲的碴。两人就像装满弹药的军火仓库,只要遇到一星火,就爆炸。母亲要离开沙埠了,向父亲发出最后通牒:“陈德顺,你要么滚回老家做裁缝匠,要么给麻子当姘夫!”
母亲拖儿带女坐船回到桥上街。重开裁缝店,让我的大妹停了学做帮手,一家人半饥半饱,都活了下来。
父亲留在沙埠,坚定不移,就像前线上的最后一位壮士。他决心找出导致他失败的原因,孙海珍不顾乡亲们的口水淹没,用她织鱼网挣来的钱,支持他做试验,没完没了的试验。直到我读完高一无机化学课。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十万分火急坐船赶到沙埠,闯进实险室,对白发苍苍的父亲说:爹,我算是闹明白了,海风带有水汽,水汽含有镁钙等卤类分子,就是这些卤分子脆化了树脂的固性,爹你怎么啦……我父亲手捏的一只弯颈玻璃杯砰地掉到地下,他身子颓然一倒,像参加马拉松,跑了很多的路,突地听到比赛成绩作废了。
我父亲似乎累坏了,卧床很久。姨娘为他端水送饭,擦尿抹屎。有天清晨,父亲起了床,跟姨娘说,他找回了身上的力气。
父亲决心开发出新生代产品,能抵抗卤类分子侵蚀的玻璃钢。我的姨娘省下每一分铜板,任他购置原料和收拾资料。
父亲沉迷在试验中,只有在两地之间穿梭的我知道,他就像在白茫茫的海上寻找一盏灯塔。我已懒得劝说了。父亲差不多闭门不出,关在姨娘家的后院里。我每次前去探望,都为里面的瓶瓶罐罐所散发出浓浓的气味,而不敢久留,我怀疑父亲的嗅觉早已退化。我害怕他的躯体某一刻会像发明炸药的人,稍稍操作不当便会血肉横飞,灵魂腾空而去。对于我的这分担忧,姨娘总一笑了之,她似乎还处在少女年代,望着父亲越来越佝的后背,自言自语:“会成功的!德顺……”遗憾的是父亲没听到。
很多年过去了,我撰写了50多万字的《水洋县志》出版了,县政府给了我一笔五万元奖金,没交给马书琴。我女儿大专毕业分到税务局,分管化工业区的收税工作。我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她又说服县第一玻璃钢厂厂长,买下一项专利。举行了隆重的交接仪式,父亲把弯背挺起,无比庄重地接过厂长交到他手上的专利转让费。父亲捧着白花花的十万元钞票,念着发言稿,老泪纵横,哽不成声。这笔转让费那位厂长只出了五万元,余下的五万元是我贴的,是我写县志的全部奖金。这事只有我和我女儿知道,她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妈妈,否则我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父亲七十九周岁了。老话说:做寿要逢九,活到九十九。这天,我的五个妹妹带上她们各自的夫婿还有孩子,头一回整整齐齐地出现在父亲的八十寿宴上。子孙满堂,他连女儿都快认不出了,何况有这么多的孙子孙女,他记了这外孙的姓,又忘了那外孙女的名,张冠李戴,好在我们兴致都不错。喝了酒的姨娘也不错,脸上现出两砣红晕,扶着酩酊大醉的我父亲,像新娘子牵了新郎倌入洞房。古人说,铁棒终于磨成了针!福人自有福相!姨娘的赞颂之词,我至今还记得。
现在,我望着青窑飘出的缕缕青烟,此刻父亲的遗体正在窑内火化。我确实想不出父亲应归属给哪个女人。在与姨娘面对面枯坐了一天一夜后,天色已晓。我突然萌生出这个虽说对母亲可能难以接受的主张。也许在今天沿用土葬的水洋县,在桥上街老宅一家人焦急地等待运回父亲遗体准备落材的节骨眼上,我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将火化后的父亲骨灰,用铜盘秤称,分作两份,每份分毫不差,一半留在沙埠,一半带回桥上街。
我的姨娘奠完第三遍酒后,嗓音突然清亮了起来,她充满水一般的柔情说:“你爹聪明能干,一生劳累,临去前,总算有了打盹的工夫,还吃了半只香甜甜的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