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8-06 16:01:15 / 个人分类:小说

苏白脱下笨重的冬装,长筒皮靴,换上短裙,凉鞋,睃了旁边的沙发。中年男人在吸烟,眼睛直勾苏白,仿佛要撕开她的茶色短裙。排队的秃脑袋,色眯眯地瞅着她的大腿血脉贲张,舌尖蠕动,偶尔舔一下嘴唇,表情出卖他的浮想联翩,他已情不自禁地淫进在角色里。苏白纳闷,为何男人一见她,思想就如此激越?她先去浴室搓了一小撮沐浴盐。草木的异香瞬间溢满浴室,蒸腾的水汽贴镂花壁板缭绕,单调的香气无限扩散,愈发奇异逼人。她熟悉这种诱惑的味道,但每每置身其中,又免不了像蒸桑拿,周身乏力。镜子布一层薄薄水汽,水汽液化的串串水珠滚落,模糊了她的面目。既来之则安之,出于必要,她补补妆,走向曲尺柜台。

柜台的直角死咬墙壁的直角,苏白一度怀疑老板娘的水桶腰能否翻越齐胸的柜台,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很可笑,柜台末端藏着一道暗门。老板娘心不在焉地扶着柜台,鼠标咔嚓咔嚓刷新电脑。最近老板娘的脾气阴晴不定,无缘无故增加一成场地费,大家背地里一致认为她更年期。娇娇八卦说,前天老板陪小老板娘到维多利广场消费了。“人老珠黄,不定哪天被老板休了做棍子。”文文幸灾乐祸。

老板娘扔给苏白挂牌钥匙,眼皮眨也不眨,咔嚓咔嚓按鼠标。连续的咔嚓声,犹如密集的子弹,射出一圈咄咄逼人的火力网。

又不是我勾引老板,与我置哪门子气?没我们这些青草,谁替你招来贪吃的牛?苏白捡起钥匙,淡淡一笑。

“等会。”

老板娘叫住苏白,白一眼休息的中年男人。男人捻烟蒂起身,秃脑袋挪到他的位置。另外两名清瘦的男子没动,矮个挽袖子,扶正手表,好像在看时间。

中年男人要包夜,店规规定一点钟开始包夜,所以劳驾苏白提前帮他解解馋,不介,咋抓耳挠腮煎熬仨小时?

突然,学生打扮的青年一把拨开男人,瞅瞅苏白,让老板娘结账。青年盛气凌人,右唇角放荡不羁地向上立,一副随时迎接挑衅的样子。深棕色韩版皮夹克,黑衬衣像张X光片,印着骷髅。骷髅和真人脑袋差不多大,白惨惨的泛着青光,挺恐怖的,乍一看,吓苏白一跳。

“基本套餐?”

青年未言语,嗝逆的烟酒气横冲竖撞,骷髅发散泔水发酵的酸臭。

“三百。”

青年掏钱包。

“等等,他是最高套餐!”小喇叭手拢蓬蓬乱发匆匆撵出走廊。

这嗓子惹恼青年,他怒视小喇叭。

苏白赶忙截住气咻咻的小喇叭,问事情原委。

“他用完基本套餐说不过瘾,点了最高套餐,满口答应,在柜台按照基本套餐付钱,剩余的当小费打赏我。谁知道,他穿上衣服开溜了……”小喇叭光记着委屈,口无遮拦讲了不该讲的内幕。苏白偷偷拽她裙子边,示意她,老板娘在场呢。姑娘们私下惯于这套伎俩,小费不兑水,是干货,通过柜台老板得抽成。

老板娘阴沉着脸,翻眼挑一挑小喇叭和苏白,眼皮不同寻常地眨了眨,那意思好像说,我先攘外后安内,咱们的帐慢慢算。

“八百八。”老板娘冷冷地说。

“你瞧——”青年指指自己的额头说,“爷差点丧命,最高套餐包括这项吗?”

苏白这才注意到青年的额头像盛夏的水缸,渗了粒粒汗珠,太阳穴旁果然淤血红肿,像鲜嫩的樱桃。

“明明是他喝多了,洗澡自己滑倒的,他倒霉,我没推他。”

凭苏白的直觉,小喇叭要捅马蜂窝,话分咋说,占理不怕争辩,越是节骨眼儿越不能撒泼。骷髅男不是善茬子,咋能再出言不逊?苏白忙说对不起,想息事宁人,可马蜂窝已然破了。

“少瞎说,臭婊子。”青年恼羞成怒,啪啪,一翻一正俩大嘴巴。

小喇叭捂着火辣辣的腮颊蹲在地上,两行泪刷地淌下。这两巴掌比剜苏白的肉还疼,她赶紧将小喇叭搂入怀中。

“你咋打人?”老鸭子闻讯赶到,按响内部警报。楼上喝酒赌牌的雷子引一干打手摩拳擦掌封堵了各通道。

中年男人和秃脑袋躲进旮旯,俩清瘦的男子交换眼神,矮个又抬手看表。

“人是爷打的,爷在这,把老板找来!”青年毫无惧色,气焰十分嚣张。

雷子等人跃跃欲试,老板不发话他们不敢贸然开战,毕竟打仗打的是钱,打完得有人兜着。

老板分开人群,叼支牙签沉默良久,还是问了咋回事,虽然一点兴趣也没有。

“后生,出来混不容易,爹妈把你养成囫囵个也不容易。老实结账,甭跟我耍活儿,后悔药没处买。”老板先礼后兵,说得铿锵有力,接着一撇嘴,当着青年的面把牙签折断。

“结账可以。不过,我想提醒你,最好规规矩矩经营,否则,后悔药没处买的是你。你的保护伞再硬,只要我往家拨个电话,信不信立马查封你的洗浴中心。”青年镇静自若,掷下一沓钱,警告说:“今天洗澡心情不爽,妈的,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

老板像哑火的枪,第一时间重新审视青年。这一身与生俱来的戾气,凡夫俗子岂能驾驭得了?他变得犹疑不决,首先露了怯。

“哼,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青年故意拿腔拿调,大摇大摆往外走。

“兄弟,兄弟……”老板顿时矮半截,“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唉,兄弟,您消消火,怪我们照顾不周,今儿免费,钱你高低接着,以后多多捧场。”老板面堆媚笑,捧钱仓皇追赶青年。

“不和你一般见识。”青年三晃两晃,扬长而去。

老板长出一口气,垂头耷拉肩返回大厅,像个失意的赌徒。“散了,散了。”他挺腰板,不失威严地一挥手。打手们避开他,他的怯懦使他们无地自容,尴尬地收回各种漂亮的应敌招式。

苏白尽心安抚小喇叭,小喇叭哭成了泪人,鸭梨脸蛋儿一边一片红彤彤的大枫叶。她打算找老板娘商量,话到嗓子又咽回去,因为老板娘正死气白赖地盘查中年男人。

“你爹在哪高就?”

“安息陵园,十年了。”

“死啦?!”老板娘心头的石头落地,话里话外带着解恨的语气。“喝高了吧?认得清‘方向盘’吗?风声紧,不准‘酒驾’……”

老板娘刨根问底,似乎有意使中年男人难堪。男人的脖子窘得通红。

苏白那个郁闷,她为小喇叭鸣不平,一气之下,扶着小喇叭进了出租车。

 

简陋的房间灯光昏暗,茶几上摆放两瓶酒。苏白自己斟满,又斟满对面的杯。小喇叭端着酒杯,一声不响地凝视静止的窗帘,窗帘的斑斑绿竹映入她泪水浸润的瞳孔。

“一起喝酒是缘分。缘分,预示着改变,预示着危机。缘分聚,擦肩而过的人相聚,缘分散,相熟的人各奔东西……”

“姐,你相信缘分吗?”小喇叭咂一口酒。

“缘分?它太虚幻,遭遇现实它无处藏身,何谈狭路相逢的较量?就像灯光,属于黑夜,白天便烟消云散。你问我相不相信缘分,问题真够幼稚的,你不如问我,你相信命运吗?或者你相信爱情吗?相信了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你相信吗?”

“……”小喇叭的眼波拧成一根线,凝视窗帘继续发呆。

苏白酒兴大发,稀里糊涂讲着自相矛盾的话。她们谈到缘分,谈到爱情和家庭,聊现实,由现实拓展到不痛不痒的命运……

苏白一会酒话,一会睡话,睡了醒,醒了睡,一个人掏心掏肺滔滔不绝,小喇叭俨然不复存在,四周全是幽暗的灯光和深不可测的寂静。窗外,皎洁的月光分外清爽。岁月蚕食一边的月亮慢慢爬上树梢,如夜明珠高悬蓝天,云翳像泥沙搅混了她,继而,她又恢复纤尘不染的泠泠婉约。“啊,太美了!”她由衷地赞叹。宁静的村庄沐浴月色,彼此映衬,彼此和谐,彼此感应着相通的含蓄。唯独女孩不甘作静谧空间的点缀,一路奔跑,追赶静止的月。月光凝结了,细碎了,像缤纷的鳞片,像清扬的柳绵,铺满崎岖的小路,落满女孩的头顶、发梢、肩胛。村头小桥边柳树依依,澹澹的溪水撒了荧粉,荧光粼粼。女孩踢着涓涓细流,浪花濡湿她脚踝的五彩绳。她仰望繁星装点的月宫,慢慢幻化为婀娜多姿的嫦娥,衣带飘渺,踏着朵朵白云,自由地朝蔚蓝飞翔。

飞呀,飞呀,整个世界突然山摇地动,闪电割裂灰蒙蒙的天空。小桥坍塌,路面残破不堪,桥边柳树枯死,桥下流水干涸,人畜的粪便狼藉遍地,枯枝败叶搅进垃圾堆,充斥霉烂的污泥。房屋不再秩序井然,处处倾斜,摇摇欲坠。村里的青壮男女纷纷涌入城市,留下羸弱的老人,孤苦无依的孩童,并非熙熙攘攘扛着锄头漫步田野。似曾相识的女孩吹出一串莹莹剔透的皂泡,薄膜密闭一段段虹。皂泡愈飞愈高,承受不住大气的挤压,纷纷破碎,四溅的液滴漫天坠落……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有人砰砰砸门,苏白的梦境剧烈收缩,她失魂落魄地呻吟一声,擦拭眼角的液滴,努力睁开抑郁的睡眼。天很冷,玻璃挂了煞白的霜。

小喇叭刚炒了老板的鱿鱼,骂着软柿子,发泄似的狠狠砸门。

苏白陪小喇叭搬家。下午同城郊洗浴中心老板谈妥,晚上二人正式吃了乔迁宴。吃饭时,小喇叭姐姐长姐姐短,劝苏白跳槽。苏白觉着临近年关搬家太麻烦,再说,“游击”生涯她总结出一个道理:去了柳木换朽木,任何金钱和欲望圈禁的栅栏里都重复着同样的尊卑。她嘴上支持小喇叭,因为她明白小喇叭的苦衷。

依依惜别之际,小喇叭非要给苏白买水果。苏白推辞说,你上班吧,这么晚商厦早关门了。小喇叭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地摊水果质量不见得差,说着,转身一溜小跑。

城郊洗浴中心对面,靠近路灯的地方正有家水果摊。卖水果的大妈在归拢一堆橘子,她准备收摊了。小喇叭挑挑拣拣,苏白无所事事,便沿摊位一侧踱步。

大妈专注地目视电子称,吱吱按按钮。“一共五十三。”

大妈戴着口罩,但口罩无法遮掩沙哑的嗓音。

苏白的头嗡地一声,那沙哑的嗓音忒熟悉了。

“我上班了,姐姐路上注意安全。”小喇叭叮嘱。

苏白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接的水果,眼睁睁看见小喇叭蹦蹦跳跳钻进霓虹靡靡的洗浴中心。

大妈用迟钝、诧异的目光盯着苏白。“冬梅,你……你咋……咋是你?”大妈嗫嚅着,极不情愿地撸掉了口罩。

“堂姐……”苏白蹙眉,不知所措。

为了抵御严寒,堂姐裹得严严实实,麻袋长衫布满油渍,毛巾脏乎乎的。她的脸色灰暗且憔悴,额上平添了无数褶皱,较年初明显苍老了。堂姐告诉苏白,她在富贵人家当保姆,还嚷嚷有钱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样,待遇好,素质高,她再待几天快成体面人了。

堂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像霜打的茄子,费了很大周折才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冬梅,你上班吗?”她疑惑地打量浓妆艳抹的妹妹,小心翼翼问。一问,劣势变优势,怎么说她也是堂堂正正的买卖人。

“啊……”苏白满面绯红,硬着头皮跨了一步。

空旷的街道鸦雀无声,乌黑的公路镀了混沌的灯影。姐妹俩隔着水果摊,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显得非常生分。她们含含糊糊敷衍时间,潦草地搭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堂姐闪烁其词,像体面人,讲话彬彬有礼。

耳畔的寒风呜呜咽咽,大有咆哮之势。苏白浑浑噩噩地逃跑了,她摸不着衣兜,腿脚发麻发软,再不逃跑就得栽倒。

接连多日,苏白魂不守舍。堂姐可是十里八乡闻名遐迩的喇叭筒,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经她不胫而走。并非堂姐心眼儿坏,她就像个漏斗,向来能漏不能盛。连行房时姐夫的特殊癖好、喊她几声宝贝等,她都逢人便说,搞得满城风雨,怎么指望她替苏白保守秘密?

苏白思潮起伏,汹涌的激流拍击心里的堤坝。堤坝即将崩溃的一刹那,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伸开情有独钟的手,抚平弹跳的浪头,像花萼一样捧起她那颗悬浮而哆嗦的心,安慰它,保护它免受蚊虫的叮咬。她想,纸包不住火,肚子装不住孩子,迟早会露馅,露就露吧,大不了以后不回家。假意答应母亲和女儿,到时候再说春运高峰订不上票,大过年的,她们不忍埋怨的。过年,形式罢了,迈过这道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工作忙搪塞。她虽不是处女地,也还不至于贫瘠到无人耕作的田地,十年八载撑得住,省省精力赚钱吧。

 

一天冬夜,残冰在凛冽的寒风里有了融化的迹象。老板娘穿了颜色和年龄极不协调的艳丽旗袍,姑娘们奉承她年轻漂亮,私下却啐唾沫,骂她灭绝师太……

第二天冬夜,残冰消融,气温稍微回升。醉汉踢破一扇门,忌惮众人的淫威,按市价的双倍赔偿,老板和打手们一改低迷,重焕了生机……

第三天冬夜,鹅毛小雪飘飘洒洒,马路结了厚厚一层冰,气温骤降。老鸭子腿疼病发作,一瘸一点,越显龙钟老态。老板娘一副厌恶的表情……

第四天冬夜,大地复苏,冰雪开化。娇娇和文文吵得面红耳赤,文文竟面带微笑,向苏白示好……

第五天冬夜,防滑链哔哔剥剥轧马路,冰雪尚未完全融化,不过司机明显放松了警惕。交警来了……

突击检查的警察,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稳定住现场,抓拍好证据,人们才听见警车刺耳的警笛。苏白戴黑面罩,由警察引着跟在队伍后面。约好了似的市民齐聚大街看热闹,有的高声议论,有的嘁嘁喳喳,媒体报道,记者采访,负责行动的队长沉重地介绍了一举端掉洗浴中心的过程,一笔带过群众的举报和两名卧底的深入虎穴,着重强调了领导的统筹部署……周遭一片混乱,很吵。

“走了。”

闹哄哄的噪音里,苏白隐约听见老鸭子熟悉而特别的招呼,苏白想哭哭不出,她朝话音的方向点点头,眼前一片漆黑,隐隐的泪水终于盈满眼眶。

警车呼啸着在繁华的街区穿梭。娇娇嘤嘤哭泣,声音细如蚊叫,文文骂她,号丧呢?更年期呀你?苏白暗暗苦笑,不是笑自己错失主动选择的机会,不是笑文文她们窝里斗,她自己都不明白笑的缘故,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很轻松。何必计较明天,到底她曾经不止一次萌生新生活的倾向。车窗的夹缝透进新鲜怡人的空气,大概是从大青山外的乡野吹来的,羼杂了泥土的淳朴和芬芳。

是时候了,该回家了。苏白将在警车的护航下遣返原籍,接受思想教育,洗心革面迎接女儿和母亲。唯一遗憾的是,顾不上给女儿买件漂亮衣服,给母亲买副精致耐用的老花镜,事先答应好的,她们一定很失望吧。如果有机会,向对门的怪人当面说声谢谢,试着不再讨厌他。如果有机会,问问小喇叭,那个牵动她眼线的人是谁,何以她从未提起……

安心打个盹,度过漫漫冬夜,下一个冬夜在继续。走吧,无论被迫还是主动,离开故乡的路永远充满辛酸;不妨换一种角度说,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回家的路总该感到幸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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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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