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8-06 15:34:01 / 个人分类:小说

                                   冬夜

                              作者:扬清

苏白天生信命。往长了说一辈子,往短了说一年或者一天,要经历哪些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譬如北京奥运会,她认为是上天的恩泽,与外交官的极力争取和中国国际影响力没有任何瓜葛,无论多么盛世空前,不过是热热闹闹的电视节目。汶川的地震依旧令人类猝不及防;拉萨的骚动依旧连累了许多无辜;而呼和浩特市稀有的几株桃花的花期依旧被西伯利亚寒流推迟到四月中旬,绽放的花瓣微微摇曳,呈现片片粉白;看似暖暖的春阳依旧裹挟了袭袭的寒意……

天灾也罢,人祸也罢,命中注定的劫数,苏白看得很坦然。苏白事事坦然并非她睿智,超凡脱俗,恰恰源于骨子里淌着一股逆来顺受的血液。她感觉自己心眼儿小,常为芝麻绿豆大的事纠缠不休,有时又感觉没心没肺,天大的事情也能独自消化。一样米养百样人,堂姐却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这不,怕什么来什么,最怕堂姐,堂姐说来果真来了。

苏白三月末刚租下郊区附近的房子,四月初,堂姐风风火火追到呼市。

“小妹,我们在火车站,人生地不熟,你赶紧过来接站。”堂姐一再叮嘱,“赶紧啊……”沙哑的破锣嗓音盖过汽笛声和嘈杂声。

苏白头重脚轻,太阳穴发胀,堂姐驾到的消息好像飞来的闷棍,把她彻底打懵了。

突然,太突然,根本不及准备。唉,做二房东的计划杳渺无期了。后悔顶什么,不速之客已在门口,门前逐客不地道,谁叫自己春节的时候嘴欠呢?堂姐也真是的,临别的一句客套话嘛,她咋那么心实。堂姐的口气她听得出,意思你别磨蹭。只能打车,再坐公交车逛荡俩小时,明显怠慢客人。如果堂姐发觉她怠慢,用不多久,全世界都知道她眼皮子高,堂姐喇叭筒的绰号绝对名副其实,那张嘴像连珠炮,招惹不起。

客人造访,主人都有搞面子工程——卫生的习惯,苏白也不例外。时间虽紧,她还是尽最大可能整理了房间,该抹的抹,该拖的拖,能掖的掖,能藏的藏。女人间没什么隐讳,她顾及堂姐身后如影随从的笨嘴姐夫。

脑海充斥堂姐的命令——赶紧啊,苏白边收拾边对着镜子捋额头,额头无端多了不少褶子,怎么捋也捋不平。电话通知小喇叭,合租计划暂时取消,小喇叭深表遗憾。

下了出租车,苏白悔起自己的幼稚,天呐,今天是愚人节!

急于证实先前是虚惊一场,苏白兴冲冲跑进火车站,——脸一下僵住了。

“小妹,想死姐了。”一个动作夸张的热情拥抱。堂姐的赤红脸抹了粉底膏,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油亮红润。

苏白马上笑脸相迎,作出久违的样子,姐,想死我了。说着,下意识地观察堂姐的随身携带,一包包一袋袋,呆头呆脑的姐夫还肩扛特大号行李卷。她长吁一口气,心想,这是准备打持久战呀。

“小妹,你越来越俊俏……这皮肤……这衣服料子……唉吆……”

一通毫无意义的寒暄,苏白腾出主卧,堂姐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白天领堂姐开眼界。堂姐第一次进城,遇见什么都新奇,一路搭讪,仰望摩天高楼频频兴叹,指着宽阔马路屡屡咋舌。一惊一乍奔入衣服店,翻开标签朝苏白挤眉弄眼。苏白蔫头蔫脑陪伴,给堂姐置办一身打折单衣,给姐夫更新一双皮鞋。早饭后,夫妻俩吃得大腹便便出门找工作,晚上筋疲力尽按门铃。门铃带死不活叫唤。夫妻俩将一抱招聘广告摊上茶几,甩掉鞋袜,唉声叹气喊肚子饿。苏白就楼下楼上买菜做饭。几天下来,苏白苦不堪言。

“木瓜,揉揉背。累死啦!”堂姐指使姐夫。姐夫低三下四捏堂姐的虎背熊腰。“摸哪呢,痒死了。”堂姐像淋了雨一样缩肩膀,娇声娇气笑。姐夫傻笑,肥硕的臀肉鼓满裤筒。调情的一幕令苏白反感,不禁可怜主卧的压缩纸床板,想起它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自己做了不光彩的勾当,尴尬得脸红心跳。

一个月转瞬即逝,苏白度日如年,等堂姐夫妇找工作。没人脉没学历没经验,工作哪那么容易找。苏白像个厨娘,每天盘盘碗碗伺候。最苦恼的是,她不能安心去上班,更不能透漏工作方面的消息。一天,堂姐无意问道:“小妹,咋不见你上班?忘问你哩,你啥工作?”她支支吾吾,不敢正视堂姐,说在一家公司做临时工,周末全天的班,平时倒蛮清闲的。堂姐将信将疑,目光像刀子,来回割苏白的脸。

谎言一旦说出,就得用更多的谎言维护。周六,苏白妆扮体统,给小喇叭挂电话,故意高声商量不着边际的公司事务。名为上班,实则躲在洗浴中心或小喇叭家听小喇叭替她抱怨。

堂姐终于走了,与此同时,苏白热情好客的名声传遍家乡。陆续有进城谋生的亲戚前来下榻,苏白的两室一厅俨然成了免费接待处,不堪其烦地接待这些不速之客。女儿偏跟着凑热闹,背着书包高高兴兴来度暑假。一来二去,苏白表面一团和气,心里却默默叫苦。九月份送走恋恋不舍的女儿,立即退房。“反正我是风中柳絮草上飞,住哪无所谓。”她自嘲说。

苏白终于可以晚出早归,删除早餐环节倒头便睡,在柔和的黄昏化一小时妆,接着踏踏实实上班。然而,房间空荡荡的,透着窗户的全部颜色。眼前经常恍惚女儿的身影,单薄的身影映了一抹殷红的晚照,胳膊肘揉碎床单的粉花,她又在掐手指,算还差几天开学,好像算一算开学的日子就会推迟。女儿的发丝静静地粘着枕巾,像离开时的眼神,丝丝缕缕,看着揪心。紧紧依偎着女儿,感受她贴心贴肺的呼吸,撩开她的刘海,她的睡容呈现婴儿般的甜蜜,细腻的毛孔毛茸茸的一层光晕。突然,无形的小手推开苏白,苏白将这视作女儿嫌弃的征兆,硬是把泪水憋回肚子。空空如也的床只剩女儿翻身的褶皱,不明来历的阴风飕地贴了脊背,枕巾如冰片透着寒气。每逢这个时候,鸽群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在天台栖息,每逢这个时候,独自面对漫长冬夜的时候,苏白就想起那个萦绕心间的决定。

舌尖舔湿烟脉,点燃香烟,一阵咳嗽,香烟并不香。人们常说香水有毒,难道香烟就没毒吗?浅粉色的指甲镶嵌银色的蝴蝶结,氤氲的烟雾使银色的蝴蝶徐徐复活,蹁跹地舞动翅膀。捻硬邦邦的海绵嘴,烟卷的圆尖戴了顶小红帽,偶尔涂一层乳白的烟灰,烟灰脱落,恢复猩红。小拇指的甲刃绕烟卷划螺纹,倏忽间,一线肮脏的念头闪过。她轻蔑地一笑,怀疑自己患了职业病。“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她喃喃自语。

 

决定的过程往往伴随纠结和痛苦。苏白已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在怎样的环境下,一股心灰意懒的意念促使她邂逅那个决定,此后与它形影不离。它强势时遭她镇压,它弱势时遭她扶持。她没事就权衡它,解剖它。她掌控它,但从未把它付诸实践。等等吧,等我换了手机,等等吧,等我赚够房租,等等吧,等我交了女儿的学费,等等吧,等我买得起房子……直到她不可自拔,发现它已失去存在的价值。那是两年前,月迅染红手指的一天,那个决定唯一一次如此强烈。苏白几乎是当机立断,没再陷入女性优柔寡断的怪圈。

那天夜晚,噪音拥挤噪音,灯光覆盖灯光,人影践踏人影。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欠,汽车尾随汽车彬彬有礼。人们忙忙碌碌,像表针一样重复昨天的轨迹,重复明天的轨迹。这个普通得无人问津的夜晚,对苏白而言,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她迎着料峭的寒风,心情无比舒畅。毕竟,新生活的开始远比旧生活的继续要意义非凡。她像发迹的乞丐,决绝地摔碎被施舍玷污的饭碗,内心泛起遥远的激动,仿佛回到了精神飞扬的读书岁月。

吃过晚饭,苏白拍下两张票子。

“找钱。”老板按住票子,有气无力地试探苏白。

“小费。”苏白径直出门。

“欢迎下次光临!”老板一哈腰,声音洪亮起来。

砸钞票的情节多么熟悉!躺在松软的床上,顾客砸一张票子,她就匍匐着提供等价的服务。耍耍酷,她不无豪爽地暗笑老板的嘴脸下贱——虽不曾目睹。她为自己的“杰作”心生余悸,扑腾着心快速瞥一眼天,天脏得像块擦鞋布,瑟瑟的杨树抖落一地枯叶。少顷,她恍然大悟,原来不单她,硬气的男人见了钱也低头弯腰。苏白的决定动摇了,不如一边找工作一边兼职,免得工作扑空耽误收入,她感觉自己成熟了,不再是动辄就破釜沉舟的单身女了。她一路欣慰,轿车头像男人的嘴唇裹了她,她才在司机嚣张的咒骂中惊醒。

工作迟迟未至,突如其来的疾病却击倒苏白。连续呕吐,浑身凸起米粒大的红斑,奇痒难耐。她愤怒地摔了镜子,因为镜子里映着恐怖,交错的红血丝似蚯蚓蠕动,割碎昔日的姣好面容。镜子散作凌乱的碎片,完整的面部轮廓随即分崩离析。唉呀,她一声惨叫,头颅抢地,剧烈撞击和过度惊吓使她昏厥了。

急救车奔驰呼啸,她惺忪睡眼,看到液瓶,胶管,呼呼撩撩的白衣。“你醒了?”白衣俯身缓缓问道,缓缓的声调,恍如空谷跫音,叠荡着绵远的回声。苏白看不清白衣的脸,只见急救车的毛玻璃,毛玻璃上方有黑黢黢的树冠滑过,路灯微弱的橘黄宛若夕阳的余晖,充满日暮穷途的安祥。她再三挣扎,试图拉上窗帘,她不习惯光线闯入梦境,即便朝霞明媚,即便晚霞凄美,跟她毫不相干。一只冰手把她按倒。灯光忽然黯淡了,窗外夭夭的雪花轻盈飘落。又试了试,身子像补丁被线脚死死钳住。于是,她向梦妥协,允许阴晦的光线和飘渺的雪花进入梦境。她梦见小桥,炊烟,以及隐匿在炊烟后的袅袅房舍。白雪覆盖偌大的山野,表面一溜溜的脚印,像月牙,像梅花,像枫叶,像女孩勾勒的窗花……条条通幽曲径似乎理解了雪花渲染的意境,痕迹或轻或重,或虚或实,断断续续,无限延伸,延伸至莽原深处。

苏白一直很清醒,但不敢确定清醒属于阴间还是阳间。噪音越来越大,七手八脚触碰她,她气息奄奄地哀求:“求你们放了我,我要找工作,我女儿念书,我母亲……她们需要钱……”她求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应答。她高烧,口干舌燥。白衣举液瓶,一片雪花旋转着,飘忽着,凉丝丝融入血液,她置身火与水的浑然交融里睡着了。

翌日早晨,苏白睁开睡眼,熹微的晨光投在地面,地面光洁如镜子。她想照镜子,发现临床的老人战战巍巍将脚伸进拖鞋,舒展四肢,好像在拥抱一天伊始,庆幸穿上了昨晚脱掉的鞋子。医生查病房,老人表现得异常亲近,啰啰嗦嗦问个没完。

“刘冬梅,家属在吗?留院观察,得办住院手续,转住院部。”

苏白一愣,刘冬梅,这名字既陌生又俗气,她心里说,我叫苏白。

“怎么就你一个人?家属呢?”医生重复问道:“家属呢?”

一个人不能住院?还有别人吗?“我没家属。”苏白慢悠悠回答,说着泪水盈睫。

“……”医生皱眉,掫了掫滑落的听诊器。“夫妻拌嘴很正常,他昨天陪一宿床。打电话,命令他跑步过来。”医生逗趣说。

他?根据医生的描述,苏白确定是对门的怪人。他早出晚归,与苏白的作息正相反,上下班,他们常在楼道碰面。他二目炯炯,闪烁着极度炽烈的热情,一看便是受过商业洗脑的小员工。他大唱流行的爱情歌曲,主动帮苏白扔垃圾。每次楼道相遇,他都局促不安,偷瞄苏白。苏白讨厌他对事业的热忱,讨厌他追女孩的原始手段,讨厌他一颗色胆包着爱情的糖衣,讨厌他身上的尼古丁味……头疼得厉害,她不愿绞尽脑汁瞎盘算。

 “医生,我患了什么病?”

医生笑。

“究竟啥病?”

“现在医疗水平发达,啥病都能治。”

苏白哼笑,心想,前提是我肯花钱,医疗发达,医药费也贵呀。又一想,医生忽悠患者没必要隐瞒病情,苏白预感情况不妙,否则医生说话不会像压饸饹,压一下出一点。

“医生,我顶得住,大不了癌症晚期。”苏白做了最坏打算。

“没那么严重,初步诊断,你染上艾滋病……”医生慢条斯理,虽说一些不治之症他无能为力,但长久的接触已练就他的波澜不惊。

隔床的年轻夫妇不约而同张大嘴,朝苏白相反的方向退避。

苏白头晕耳鸣,药车的辘辘声震耳欲聋,大大小小的药瓶跳跃不止,眼前人影幢幢,床板忽忽悠悠颤,医生的劝慰一句听不进。待她情绪稍稳,医生蹑手蹑脚退出急诊室。老鼠洞,老鼠洞在哪?苏白有钻老鼠洞的冲动,她不愿看见别人,更不愿让别人看见。拔掉输液管,趿拉着鞋,顾不得了,她撇下满屋病人的惊诧,踉踉跄跄逃离医院。

街道上处处撒石灰粉,瑞雪消失殆尽,路面泥泞不堪,路旁的松柏高傲地披着雪衣。尽管那是冬季难得一遇的好天,行人解开棉衣,纷纷赞叹阳光和煦,苏白却面色苍白,牙齿嘚嘚,觉得西北风刺穿衣服,直刺骨髓。一路跌跌撞撞倚斜松枝,倚坍一座座圣洁的松塔,招致不少行人和车辆的愤懑,她不知怎么走回的住处。皮鞋断跟,冷汗剥掉浓妆,她失魂落魄蜷缩一团,被室内的光线和死寂憋得嘘嘘气喘,呼吸困难。她痛恨母亲多病,盼母亲早死早利索。她痛恨女儿喊她妈妈,承担妈妈的角色,就没完没了拿金钱去维持虚伪的母女关系。

苏白步伐艰难,脚上仿佛拖着千斤镣铐。对门的怪人不经意间听见她沉重的脚步声和肩膀摩擦墙壁的窸窣声。明晃晃的阳光耀得她一阵阵晕眩,她极目俯视,枯萎的草坪如同长了癣,劲风像耙子挠掉层层干裂的皮屑。她曾在春天看过朝气蓬蓬的绿草铺满草坪,洁白的乳芽让清纯的牛奶自惭形秽。“小草能重生,人为何不可?”她自言自语。果然,楼底的白草齐声向她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跳下来,还你自由!”经过一段时间歇斯底里的呼喊,小草嗓音嘶哑,声音参差不齐,有的索性目测楼房的高度,预定着陆点,有的欢快地挥舞手臂,还有的一窜一跳,拽她的衣带。

她纵身一跃,风起云涌的波涛淹没枯草的叽叽喳喳。忽然,杂草变作射向天空的利剑,刺得她血肉模糊。浸润在血泊里,草木的腐朽浓郁扑鼻,她嗅到了鲜血本来的腥味。她这才知道,楼房如此高,相距地面如此远,死亡和绝望根本不存在底线。脑海浮现一副画面:荒芜的山坡站着瘦骨嶙峋的农妇,她打眼罩眺望云际,烈日烘焦她的皮肤,她像烧烤架上的鲤鱼。另一幅画面是这样的:腰肢婀娜、脖颈白皙的小姑娘,神色呆滞,战战兢兢将初夜的钱揣进衣兜……两幅画面重叠的瞬间,她清醒了,原来她爱她们,爱那个叫家的地方,像麻雀似的留恋着窠臼的余温。热泪簌簌滚落,湿了她的袖。

泪眼哂笑漫过楼顶的夕阳,心领神会的夕阳也哂笑她,哂笑光秃秃的楼顶,铺了方砖的街面,哂笑笼罩的一切。新生活不能开始的必要,创造了旧生活继续的前提。她决心拼命赚钱,供女儿读书、留学,治母亲的病,让母亲安度晚年,然后亲手画圆命中注定的句号,她相信句号是圆的。

苏白养病,对门的怪人发起爱情小攻势,如送水果,买饭,换卧室灯等。房子到期,苏白只一语双关地说句算了吧,拖袖珍皮箱扭头就走了。

 

光阴荏苒,接待堂姐夫妇以来,差不多又一年了。一年不算短,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这些事像轮齿准确咬合时间的链结。当苏白想重拾一年时,一年装帧的记忆踪迹全无,她确定一年来过,还掳走了槐树最后一枚叶子。当最后一枚叶子以撒娇的姿态划落时,她确定一年走了。槐树增一圈年轮,显得老迈了。没关系,这是时间馈赠和索取的结果,她洗头水里的脱发不也团满手心了吗?!这一年,亲戚的造访导致收入大跌,自助取款机三番五次提醒输入余额不足,形势严峻,苏白对工作的热情不得不高涨起来。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寒风从十月吹进腊月,仍不肯歇歇脚,反倒更凌厉更冷峭了。进腊月奔年关,年关比月迅还准时准点。苏白忧心忡忡,俗话说日子易熬年关难闯,要抢火车票,回家后各种随份子,听长辈喋喋不休的唠叨,被盘问婚姻、工作和薪水,老人拿儿女攀比,年轻人之间也相互攀比……年年都按固定的模式机械地重复,像烦人的交媾。她必须认真对待,稍有不慎,就可能令家人蒙羞。想起年关,她寝食难安,她怕盘问,怕攀比,怕熟悉的人在熟悉的环境织成的无形大网。她唯一的愿望是清清静静专专心心工作,可唯一的愿望恰恰是奢望。于是,她坚信不可违逆的命运,屡试不爽,饱尝了把烦恼归结于虚幻的满足感。久而久之,她甘心做一颗隐忍的沙粒,任风浪淘尽。

苏白一边踱步一边胡思乱想,拐过一家汽车四S店,灯距变远,灯光变暗,柏油马路越来越不平坦,影子忽长忽短,忽叠忽错,晃动不止。这时,教堂响起悠扬的钟声。被喧嚣驱赶得无处藏身的钟声汇集在狭窄的胡同,格外洪亮。记得带艾滋病作业第二年的重阳节,无穷无尽的负罪感折磨得她辗转反侧,她循着钟声悄悄走到百货大街南端的大教堂。据说教堂是英国人建造的,承载国人的耻辱和百年的沧桑。除了教堂,彼此绝缘的都市何处可以倾听她的心声呢?观音寺有门卫,不买香不买门票是难见菩萨真身的。站在威严矗立的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她逡巡着欲言又止,她来此不为皈依某一信仰,只因无法排遣孤独的彷徨。工作时,想到自己是受害者,她就疯狂卖力,甚至搞假日大酬宾,想到顾客是受害者,她就像饭前经营心急的孩子洗手一样让顾客戴安全套。她怀着同样矛盾的心情,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听着唱诗班依稀远去的歌声,默默离开。

穿过繁华的商业街,北面有条宽阔马路。脚手架林立,烟尘弥漫,推土机、吊车、搅拌机轰轰隆隆。上千民工叮叮咣咣挥舞电钻和铁锤,把马路开肠破肚。马路不甘示弱,卷沙尘淹没衣衫褴褛的“刀斧手”。这触目惊心的场面,颇似儿时奶奶家山墙的一张旧画:奋勇的人们拳捶手撕,砸锅砸铁,高蹿的炉火照亮“以钢为纲”四个赫然大字。在苏白的记忆中,市区的几条重要路段也是命途多舛,一年必拆毁重建一次,一次必施工半年。民工与马路像一对仇敌,天天展开巷战。

一楼之隔的酒店富丽堂皇,屏风里坐一年轻漂亮的坐台小姐:长直发瓜子脸,职业笑容,白衬衫虚掩丰腴的双乳,身上闪琉璃盏的彩环……苏白瞥她一眼,往事涌上心头,她踢踢鞋尖的泥,无限感慨地说:“没什么遗憾的!”说没遗憾,她却回眸一望。多余的动作代表的究竟是留恋还是痛恨,是渴望还是绝望,或许全有,或许全无。总之,她情不自已地回眸望了,又情不自已地一声轻叹。

十字路口处,许多交警铺设路障。无证驾驶的面包车一路狂飙,如飓风袭卷斑马线。警车一面高声警告,一面穷追不舍。“无证驾驶。”苏白一听,心里直突突。自从被没收“驾驶本”,她便无缘豪华酒店。既然上不得厅堂,那只有下“厨房”了,至少“厨房”允许“无证驾驶”。

转盘街的滚动屏幕,插播一段新闻,为净化市容喜迎十八大,公安部门加大力度打击嫖娼、卖淫等违法活动。苏白联系小喇叭。小喇叭有点不耐烦,说,姐,没事,喊口号而已。苏白说,这次不同,抓住遣返原籍,家乡人知道我们做这行,以后咋抬头?小喇叭说,放心,老板自有对策。不说了,我有重要客人。小喇叭仓促地挂了电话。苏白一合计,是自己太神经质了。

钟声响十下,十点了,苏白加快步伐,拐进胡同。隐蔽的胡同灯火阑珊,靡靡霓虹与车顶反映的灯火交汇,夜幕里有种乌烟瘴气的幻觉。每每步行至此,她都有些忐忑,因为她要赶奔的地方,过去叫妓院,现在叫洗浴中心。

黯淡的光线露出佝偻的老鸭子,他嗅到苏白飘逸的浓烈香水味,擤两下鼻涕,嘴唇冻得发紫,一团烟火照红他的络腮胡子。他是老板娘的亲戚,家在穷山沟。苏白和蔼地叫他叔,他随叫随到,显得受宠若惊。小喇叭她们张嘴闭嘴老鸭子,特别是文文,一旦遇到难缠的顾客,骂爹骂娘跺着脚喊:“老鸭子,你死哪去了?”“文文,你又吵啥!”老板娘的冷静出乎苏白的意料,据此推断,老鸭子皇亲国戚的血统不怎么正宗。苏白上班,老鸭子招呼说来了,苏白下班,老鸭子招呼说走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适用于所有人,却只属于苏白。

“来了。”老鸭子吸烟,并张望苏白后方的街道。

苏白点头,“叔,大冷的天你咋站这儿了?”

“我帮你们把风。”老鸭子回答。

小喇叭说中了,老板不会坐以待毙的。

患了艾滋病,香饽饽变菜团子,苏白沾上“游击”习气,西三区、南二环、新茶楼、开发区……放两枪换个地方。小洋房洗浴中心逗留时间最长,一则离住房近,二则舍不得活泼开朗的小喇叭。

真应了那句话,喜欢你没道理,苏白和小喇叭互有好感,所以俩人一见面就黏糊儿上了。小喇叭十九岁,天生一张娃娃脸,清新可爱,清澈的大眼睛翕动着含苞待放的稚气,忽闪长睫毛的对称眼弯颇讨顾客欢心。苏白没来时,回头客经常点名要她,甚至肯花几个钟头专门候她。小喇叭未把顾客的青睐当做可供炫耀的资本,见了苏白更是如此。苏白读过书,经过星级酒店培训,气场绝非俗脂庸粉可比。小喇叭甘居绿叶,像不懂事的小妹妹,挽着苏白的胳膊逛商场,做美容,闲来无事蹭苏白一顿便饭。每次小喇叭拖着肉乎乎儿的下巴等苏白盛饭,苏白的心里总汩汩流淌给女儿盛饭的温馨。

“傻丫头,又想你的情哥哥啦?”

“哪有呀,我在等饭吃。”

虽说小喇叭矢口否认,但苏白早洞穿她的心思。小喇叭平素不发愣,一愣起来就半天不吭声,小脸泛着娇羞和腼腆,目光聚成一条线,线的彼端像被谁捏着,轻轻一扽,保准能扽出她的芳心。

“姐,你真厉害,老鸭子都被你征服了!”小喇叭倒机灵,她转移话题。

“小丫头,老鸭子该你叫的?”

小喇叭一脸无辜,“就是老鸭子嘛,人家都这么叫,还说他是老顽童呢。”

小喇叭突然靠近苏白,一手搭在苏白肩头,一手指苏白的鼻子,神秘兮兮地问:“不许说谎,你们俩是不是那个了?”

“哪个呀?”苏白满头雾水。

“就是那个,不然他咋对你言听计从,带土特产专给你。是不是那个了?”

“那个是哪个?”苏白从小喇叭坏坏的眼神猜出她的意思,故意玩哑谜。

“哎呀,你明明懂得,耍我呀。”小喇叭急了。

“好好好,”苏白忍笑,“明确告诉你,没有。”

“真的?”

“真的。信服人的方式五花八门,不一定靠那个。”

“我说嘛,肯定是文文她们编瞎话。当初她们夸我漂亮,这句我爱听,反嘴说我化妆丑。我买的套多,她们变着法儿损我,你当饭吃呀。她们说我化妆丑,我偏化。说实话,我见了好衣服好化妆品真拿不动腿,你说怪不。”

“我何尝不是呢?”

苏白谈起化妆的心得,小喇叭面嫩,适合淡妆。另外,化妆品宁缺毋滥,伪劣产品容易反噬皮肤,人老得更快。结合自身职业,注意饮食调节很重要。苏白发挥女人和风细雨的唠嗑本事,老生常谈经她一转述产生了句句亲和、字字暖心的效果。

小喇叭越听越气愤,多么体贴的姐姐,平白无故遭娇娇一伙的编排,她自然也想起文文说她化妆丑时的调调儿。“逮机会,瞧我收拾她们,成天滋事,往别人身上泼污水。”小喇叭狠狠发誓。

“算了,债多不压身,满身污水怕再淋上一星半点吗?”苏白说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

小喇叭沉默一会,关键时刻,她倒有办法活跃氛围。

“那老鸭子还是老顽童喽!”

一句话逗笑苏白,她无可奈何,说:“你这小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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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Guest   /   2015-08-10 16:00:3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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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引用 删除 Guest   /   2015-07-11 20:3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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