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祖传的剃头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4-08-06 15:28:18 / 个人分类:散文

                     一把祖传的剃头刀

                               作者  扬清

剃头刀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理发工具,过去曾经被人民大众广泛使用,几乎是每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它渐渐被人们遗忘,默默绝迹在发廊林立的街头巷尾。然而,我记忆中的那把剃头刀却像故乡庭院里的老榆树,无论沧桑如何巨变,无论我离家有多么遥远,始终挥动着古朴的手臂,呼唤着我的梦。

在我上炕还需要借助凳子支撑的时候,慈祥的爷爷经常捋着我毛茸茸的脑袋说:“亮子的头发又长了。”话音拖得慢悠悠的,和蔼的目光从浑黄的眼球落在我翘起的额头上。没等长长的话音结束,我就狠狠地顶一下他布满油渍的棉袄,撒着欢儿往屋外跑。一边吁吁跑一边嚷嚷:“爷爷拿刀了,爷爷拿刀了!”尺子宽的剃头刀,一半是锃亮的刀刃,阳光下闪着幽幽寒光。不消说让它贴着白嫩的脑皮儿刮来刮去,就是手指尖碰一碰青光烁烁的刀苗子浑身也禁不住瑟瑟发抖。

我的家乡地处北方边陲,加之交通比较闭塞,所以这里一直保留着父亲给儿子剃头的习惯,很大程度上,一把简简单单的剃头刀,往往传承了几辈父子的脉脉温情。记得还是学前顽童的日子,父亲经常一手摸索着光头推开木门,头顶干干净净的丝毫不存,像一盏新买的灯泡,相形之下,昏暗的灯光黯淡许多,微微褶皱的抬头纹清晰可见。母亲会第一时间紧蹙眉毛,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跟割了自己长发似的略带心疼地埋怨说:“又剃个光瓢儿,他爷爷真是怎么寒碜怎么收拾你。”父亲不以为然地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欣赏着,端详一阵子,时不时发出一声我们无法察觉的偷笑。

后来,集镇的百货商场(政府原来的供销社)引进了一批手动推子,村里男人的头型统统换成了平头。接着是村东的哑巴外出学艺,他的包袱里装回来一堆新鲜玩艺儿,有呼呼喷热气的吹风机,有嘎嗞嘎嗞生响的银剪子,还有能遮盖全身的大围巾,村里的男人终于统一换上时髦的法式。但爷爷和太爷却越来越离不开那把祖传的剃头刀,就像他们每逢下地时都必须去伸手抓的拐杖,抓住了心里似乎就能感到安稳踏实。

我害怕剃头刀,因为它总会使我想起老人们故事里穷凶极恶的“曾剃头”,想起《西游记》里专门揭和尚脑盖儿的女妖精。但由于男孩子喜爱舞刀弄枪的本性,它的锋利刀刃又对我充满诱惑。于是,爷爷把它藏进红漆的檀木匣子,大手一握,铜锁便咔啦一声终结了我的所有幻想。

爷爷剃头的手艺堪称一绝,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刀刃和皮肤相接处的弧线,时而单掌稳稳托着枕骨,刀片梳子一样向后收拢,时而按住额骨,缓缓下移。隔一阵子,就挺挺胸脯背着刀柄横向吹一口粗气,刀口所到之处,柔软的发丝柳絮般纷纷飘落,全是一整根一整根的,没有一根断发。那一刻,太爷闭着眼仿佛很享受似的睡着了,干瘪的腮颊轻轻翕动,说睡话似的提醒爷爷:“重了,重了。”爷爷手腕稍稍外翻,太爷又说:“飘了,飘了,刀背下压。”爷爷的手臂跟刀身保持一条直线,娴熟地朝着太爷的肩膀慢慢靠去。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的技术,太爷总会很敏锐地察觉出爷爷力道的细微变化,尽管他闭着眼睛。每逢爷爷给父亲剃头,就像父亲是掌刀的师傅,他有意无意地念叨太爷的口头禅——不管干什么活计它都有窍门儿,这剃头也一样,轻刮脖子重刮头,遇见疙瘩绕开走。

太爷的技艺更胜爷爷一筹。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民国的时候,乌丹城境内土匪肆虐,飞贼活动猖獗,地主与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肆意盘剥当地的百姓。剃头王(太爷)家的牲口圈从来没有谁随意乱闯,果然是个奇迹。胆小怕事的太爷,常常被吆喝到他们近前,战战兢兢地打开羊皮夹子,露出那把明晃晃的剃头刀。四区的几位烈士指派到我们村一带搞革命,分田地,斗地主。不足一年光景,在“下井惨案”中全被土匪用跑马活活拖死。几乎家家都有剃头刀,只有太爷敢为血肉模糊的死人剃头,从这个侧面也可见他的技艺的精湛程度。奶奶以讲神话故事的方式说起这一段传奇往事,我听得格外入神。可惜,这门手艺由太爷传授到爷爷,到了父亲一辈便失传了。

爷爷五岁不幸丧母,从此,随太爷相依为命。等爷爷结婚分家单过,太爷就一个人留在老院子生活。

无情的岁月悄悄流逝,爷爷老了,太爷更老了,像两片晒干的树叶,身子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逐渐他们都走不动路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时时浮现一幅奇特的情景:太爷整日拄着拐棍在门口溜达,爷爷天天坐在斜对面的土墙下吸烟斗。他们彼此也不打招呼,也不凑到一起唠嗑。偶尔路过卖吃食的商贩,低矮的小货车像趴窝的母鸡,屁股后还冒着股股腥味呛人的黑烟。或是红突突的李子,或是黄灿灿的家杏,或是连着打蔫儿瓜蔓的香瓜,或是浸满粘稠黄油的炸糕,爷爷称上两斤,一半提回家,一半倒在太爷兜开的大襟里。每个季度,爷爷笑呵呵前往老院子的西屋,腋下抱着一卷换洗的衣物,搀着太爷去他家。爷爷自幼帮着太爷干农活,也可能是先天体弱的缘故,他明显不如太爷身子骨硬朗,太爷俨然是在多余的搀扶下倚着他的肩,他们就这样相互倚着,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搀扶谁。

嘴馋的我最希望太爷光临,因为我可以跟着他蹭饭吃。奶奶煎一盘鸡蛋,炖一砂锅酸菜粉条,爷爷端着底端残留火苗燎出灰纹的白瓷酒壶将它坐在炉铁上。然后,拖着离不开地面的病腿去东屋寻找磨石。他双腿盘着磨石,对着刀刃喷一口酒雾,躬身霍霍打磨那把剃头刀。刀片在磨石的表面翻来覆去摩拭,发出蚊虫般细瑞的声响,听着悦耳极了。卯足劲儿蹭一段时间,爷爷看着似乎心不在焉了,摩擦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弱,剃刀走个来回,他就举起手臂,瞄准一样闭着左眼,立着刀身仔细观瞧那条中部稍许凸起的白色光线。眼珠子随着大拇指的横向滑动左右打量雪白的刀锋,马掌一样坚厚的指甲噔噔轻弹着,一道道彩华瞬间聚集,汇作点点亮斑,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在寒霜里滚动,反射的光影飞快游弋,照亮了他脸上的朵朵褐斑。刀刃嗖嗖地划开棉絮,割出齐刷刷的白茬子,宛如绽放的雪莲。看完他继续磨,磨完继续试刀,继续看,如此反复着。太爷就静静地卧在炕角的被垛旁,脖子围一圈手巾,默默地等着爷爷磨刀,他神情恍惚地想着什么,眼皮很久才眨一下。爷爷先给太爷剃光头,接着,太爷给爷爷剃光头。他们俩的脑袋像一个模子做的马勺,亮滑洁净的肉皮泛着晌午的阳光。接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喝温酒,押一口浓烈的高粱散酒,叨口菜,说两句话。氛围之融洽,令我惊讶,夹在他们中间,仿佛是搅混水的泥鳅,我一插嘴,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相视微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一点也听不懂他们讲的那些陈年旧事。我只能从爷爷痦子上忽隐忽现的黑毛,太爷忽明忽暗的高高颧骨,猜想他们大概说起了共同关注的某个人,共同经历过的某件意义非凡的往事。

秋风无遮无拦地席卷大地,玉米的叶子飒飒颤抖。父亲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揩着他的泪水——爷爷已经肝癌晚期。医院回来的路上,父亲顺路买了几斤猪肺子——肺子炒辣椒是爷爷最爱吃的菜。那顿饭,父亲不停地往爷爷碗里夹菜,爷爷不问父亲病情,兀自吃的吧唧吧唧响。从那开始,父亲莫名其妙地又让爷爷替他剃头了。病来如山倒,一晃两个月,爷爷沾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那天我正赶上假期,爷爷嘱咐我去请太爷——他要最后一次为太爷剃头。

太爷眼角淌着浑浊的泪花,手腕索索发抖。爷爷躺在折叠卧椅上,瞳孔里装着他湿润的睫毛和刀背冲下的剃头刀投影,以及太爷塔尖般的毡帽顶。爷爷笑着宽慰说:“大(父亲),我的病不碍事,你不用牵挂着我。”太爷拄着细拐棍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后院,爷爷虽然没送他,却侧着脸眼巴眼望盯着他朔风里摇摇欲坠的身影,像个委屈的孩子擦抹着湿漉漉的眼睛。

北方的冬天往往仓促得来不及防备,一缕秋风一片叶,一场寒霜一场雪,气温就骤然下降。我刚刚跳下公共汽车,父亲便把一块白布披在我的身上,赶牲口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粗鲁而充满爱意的举动使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声不吭走向白幡攒动的灵堂。主事人召唤,黑纸用光了,我快步如飞地往商店奔跑。途径老院子的时候,我的两条腿说什么都不听使唤了,我看到太爷一手扶着墙垛呆呆地站在门口。

“亮儿,我咋听后街人吵马闹的,是不是你爷爷病厉害了?”他急切地问道。

因为忙罗丧事而耽搁的泪水忽地涌出来,我背过脸一顿乱抹,强忍着脆弱的心情告诉他:“不是,太爷。后街有办婚事的。您甭用担心,我爷爷的病早痊愈了。他让我给您捎话说,过年前还要给您剃头呢……”我噙着一汪眼泪,后面的话再也编不下去了。

“是呢,我头发长了,换作平常,他早就找我去后院了,你爷爷脑袋坑坑洼洼的,别人给他剃头非得流血不可。”他如释重负地喘着气,缓缓说着。

“知道了,太爷,我扶你回屋吧。”

整整一个冬天,太爷始终围着他热烘烘的炉子转。抽空他就出来帮我们修甜菜,墨绿的甜菜樱子像又肥又大的荷叶,零星点缀着几个蛆洞。他不经意间问父亲爷爷今年怎么不来修甜菜,父亲说爷爷的病还在康复,干不了活,他恍然大悟似的奥一声,声音那么低沉,又那么意味深长,埋头继续修甜菜疙瘩。没有人通知他,他缝补袜庄锥子扎到手的那个下午,他的儿子已先他而去。

渐渐地,他变得糊涂,甚至神志到了疯癫的地步,抡着拐杖逢人便打。笨拙地攀爬高墙,朝后院方向一遍一遍呼喊爷爷的乳名。奶奶眼眶圈红,编瞎话一次一次支开他。

没人敢提剪头的事,一提起来,太爷就疯疯癫癫寻爷爷。他外翻的毡帽露出参差不齐的头发茬,白花花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了,结着一个个油亮的毡子卷。他摸着白发,打着眼罩望着场院的大墙根儿,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是时候了,怎么还不来叫我呢?”

终于,一个不甘于寂寞的寒冬早晨,他非要强行翻过院墙,掉在地上摔断了右腿。他嗨嗨喓喓揉着大腿,说他再也好不了了。果真,直至他去世,那条枯柴般的腿还是两段的。

时光如梭,转眼间我已经在呼和浩特市奔波多年,我的儿子也在他的娘胎里筹划着怎样尽快见到渴望已久的太阳。唯独春节的时候,才回家探望双亲,我终于体会到了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喝酒时的惬意。原来真的没必要热情拥抱,成功没必要说得天花烂坠,失败没必要倾诉无穷无尽的委屈,他那安祥和坚毅的眼神,那世事艰辛勾勒出的道道交织的深皱,足以教会你沉稳,教会你坦然。闲暇的时候,我喜欢打开那把落满灰尘的红檀木匣子,出奇地观赏那把祖传的剃头刀。竖着看,它会将我的脸变窄,横着看,它会映着我的两颗葡萄黑的瞳孔。

木制的刀柄红漆片脱落,被油泥涂得污黑光滑。厚厚的刀背,薄薄的刀锋,任时间变换无穷的花样,它依旧神采奕奕。有一次我像爷爷一样骑在磨石上,学他的样子磨着剃头刀。

“你拿出它来做什么?”父亲痴痴地注视着我,眼神遥远而又荒凉。

“生锈了。”我说。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免收农业税管理费后,冰箱、彩电、洗衣机、煤气灶……各种家用电器玲琅满目。每当我帮忙添置一件新家具,父亲惊喜的面孔就随即出现无限的感伤。我知道,爷爷得绝症是因为耽误就医导致的,这个坎儿他始终过不去。我甚至怀疑,在黑影幢幢的傍晚,他把我磨刀的幽晃身影错认为是爷爷了。

梨花遍地的初春,年味还很浓厚。小草鼓破地壳,草节嘎嘎地蹿拔。摩托车的鸣笛声唤醒我的睡梦。村主任风风火火钻过门帘,将一堆文件倒在炕沿处。接过父亲递给他的茶水,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一番开始念叨医保、农保和养老金的发放政策,怕父亲听不明白还用目光提醒我注意倾听。摩托车的轰鸣声还在邻居家院子里回荡着,父亲含着泪水感叹着:“你爷爷没赶上好日子,福薄呀……”

父亲抱着一笸箩玉米去给牲口加料——长膘的牲口开春才能耕地。望着他佝偻的脊背和蓬草一般的头发,我发现他也老了,他该去理发店修一修他的乱蓬蓬的头发了。那把静静封存在匣子里的剃头刀,那把套着岁月花纹的祖传剃头刀,无形中使我又联想起许多往事,许多只懂得默默奉献默默表达感情的父亲和儿子的故事。

                                    

 


TAG:

引用 删除 Guest   /   2015-07-11 20:31:57
1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我的栏目

日历

« 2024-04-28  
 123456
78910111213
14151617181920
21222324252627
282930    

我的存档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505
  • 日志数: 3
  • 建立时间: 2014-08-06
  • 更新时间: 2014-08-06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