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元月三号，以最近微博、广播上的架势看，明天被所谓“万年真爱节”的噱头刷屏刷耳膜，是免不了了。
一个操蛋的日子。哦，不该这么说，日子是无辜的，操蛋的是这富含人工防腐剂，绝不添加天然维生素的噱头。未及详考，不过直觉估计，这说法出现也就这几年的事情。
不喜欢这种做法——原本时间流中光洁柔润的一段被用强力拎出来，置于炫目的欲望光照下，给玩弄蹂躏得皱皱巴巴。
有人说只是比附一下数字谐音，讨个口彩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我当然无意批评什么，只是觉得所谓“真爱节”、“爱你一生一世”这些说法本身，它未必毫无问题。我不揣浅陋，付笔一谈；一家之言耳，大可哈哈一笑而过。
问题分二端。何为所谓“真爱”，此其一；爱与时间之关联，此其二。
先说其一。
在我看来，爱是意志：由于受到对象一种或多种特质、价值（此特指哲学而非经济意义的价值概念）吸引从而产生的，趋向对象的意志动机，同时怀着接受这些特质、价值感染而提升自我的强烈愿望。当受到充分感发而鼓荡起意志力时，其对象对陷入爱河的人来说，必定是丰富有力且无可替代的，你无法想象生物体在受强烈愿望驱使并开始行动时，面对的却是毫无目标，茫然无措的境地。
爱是意志，爱的对象便是意志力和生命力的源泉，她有着自成一体的圆融感；圆融之外，因为身上一些超越性特质的存在，又使她不断自由跳脱出自身，属身于一个介于人性与神性之间的世界。以上两个特性使得她看起来既丰富得让人惊讶，又灵气四溢。
实际上，对爱者来说，爱的对象具有先在性——对象虽以具体的生命力美感呈现，但这些吸引爱者的美感，实归属于抽象的价值，在未遇到对象之前，这些价值在爱者理念世界中实已存在；所以爱者与对象相逢的一瞬间，直如一种“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重逢，理念世界与经验世界重合了。
综上，从爱是意志这一观念出发，我觉得“真爱”这个说法本身就存在问题：爱不分真爱假爱，只要是爱，因为是从自身的价值追求需要（关乎存在本体的需要）出发，必定是真诚的；现实中所谓真爱的对立面假爱，无非是指用其他生命本体需求以外的物质、精神尺度去度量、盘算罢了。
在我看来，这样的“假爱”导致了一个问题，就是把爱的对象，把人给物化了，活生生的人成了可以依据某个外在尺度随意替换的东西（产品？）。物化的关键在于：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体是次要的，可替代的，追求的是抽象的使用价值，当使用价值消耗完后，就需要抛弃物品，更换新的，以继续利用。所以我总是看不懂某“心灵导师”所谓的“爱人首要的是适用”之类的说法：产品终将老旧，再适用也将有使用价值损耗殆尽的一天，到时候怎么办呢，要不要到“爱人二手市场”出手，再升级换代一个新的？
看待爱情，追求对象时，若以种种外在标准，而非自身认知与价值取向由内而外产生的标准，大抵免不了将人物化并简化。毕竟，以三五个指标去判断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生命体，会给人带来假冒的安全感，以为可以如此轻易看穿并掌控一个人。但是，毕竟铁板钉钉的指标钉不住活脱的生命力；所以缺乏好奇心去亲自了解对象的人，恐怕只能蒙蔽着，还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几个指标了解进而掌控对方。
所以有一句广告语或心灵鸡汤，“婚姻需要经济适用，爱情却需要感动”，在我看来实在是逻辑捉急，不吝酒后胡言乱语。
“假爱”闲扯至此。反过来看，如果真正从自我的生命价值需求出发，这样一种爱，我认为是一种皈依。
它源于怕。这种怕不是通常的胆小，是个体面对一个超越性世界，感到自身的局限性，从而产生的敬畏感。刘小枫论述过这种敬畏：一种“以羞涩和虔敬为质素的……意向（性）体验形式”（性字是笔者为便于理解所加；意向，笔者理解为前文所述意志的趋向）。
这种超越性的来源，前文已述，源于爱者所追求对象身上存有的先验价值；而这种怕直接产生的动力，是个体希望自身皈依于那个超越性世界，像浮士德追随成圣的玛格丽特那样，由“永恒之女性”“引领着走”。对象将为陷入爱河的心灵慷慨地开启一个自在、自为的独立王国，敞开一些脱离个体生命局限的东西！这将是“革命导师”所说的，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跨越！
当两人关系处于这一层面上，我想，爱情中所谓占有或错过或外遇之类说法恐将无法成立。首先，占有或错过不再成立，因为对方因独有的特性，属身于超越现世的无限世界，本身就先于追求者的存在；即使追求者生命终止后，这些特性仍将永恒存在下去。其次，面对这样一颗处于动态中，无限丰富的心灵，你还需要什么更多的呢？她太丰富又太灵动了，你面对的绝不会只是她一个人；而她所向你开敞的世界，如果与你追求的领域相合，那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我们现实中常把这种情况叫做“志同道合”，不是么？钱钟书谈及杨绛先生时，说自己从来没有起过找其他异性的念头，恐怕就是因为对象的丰富，让他忙不过来，感受不过来了吧。
这种皈依式的爱，是我个人所认为的，能够称作爱的爱。
再说其二：爱与时间之关联。
《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云：“爱是永不止息。”在我看来，其一已述，其二不言自明。爱是意志的趋向，即意味着从有限世界指向无限世界，从经验世界指向超验世界，借用流行说法，“如果有一个期限”，它自然是无限的。这一特点由其本质决定，无需赘言。所以，“爱你一生一世”实乃语病——语义重复。
从另一方面看，爱的表达，我以为，本身包含了一个时间指向性承诺：表达本身必将在时间性上涵盖表达者的生命历程本体，对爱的表达实际上也是一种托付和承诺，是两个独立自在的心灵世界决定向彼此敞开，并交融；由受到对方身上的超越性价值吸引出发，以实践理性去践行自身，也就是通常说的，“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愿望。
也许该对上文提及的，意志趋向下的实践理性稍加补充。在我看来，意志不是欲望。欲望是占有，是消灭，它必然伴随着对对象的功利盘算；意志不是。正如面对一朵欣羡的花，“欲望”考虑着怎样攀到顶峰去采下她，然后再去找寻更多的花；“意志”受着花朵光辉吸引向她趋进，虽然当下到不了顶峰，但对“意志”来说，花朵时刻与它相伴，而真正到达顶峰后，其幸福感也大体与攀登过程中相等。欲望和意志光照下的实践，其性质毕竟是不同的。
2014.1.2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