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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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逍遥居士韩四
李艳敏
从冀南牛城邢台，沿107国道往南过七里河，行不到15里，路边有一小站，名曰马庄，路西村名东马庄，路东村名九家铺，毗邻九家铺再往东的便是我出生的村子——东九家，名为九家，人家却不止九家。近两年村子被划归邢台市开发区，原先的土路全部改成了公路，一条高速公路横跨107国道上。
东九家村名来历已查不可考，我离村十多年来，唯有往昔记忆尚存。近日回乡，得知往日熟悉的老人或青年不少已成隔世。感慨之余，想起人生有限，不如趁着还不糊涂，为村中熟人做传，也不枉曾经的乡谊之情。
要做传，须对传主熟知方可，我却因平日里疏于交际，缺少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恰在此时，有点小事需要复印身份证件，于是这个为我复印的人就成了我要写的第一个特写人物。想到此人诸般行状与人不同，为其命名倒也颇费思量。斟酌一番，“怪人”似乎有点贬义，“好人”有点太笼统，“坏人”又根本算不得，最后就采用了现在的“奇人韩四”。凡奇人，总有其奇处。不是行为举止反常，便是言谈怪异难处。而韩四之奇，却奇在他在小村众生里痴心画画，多年不改。
奇人韩四，年逾四十，体胖身矮，一张大脸上窄下阔，肉多面红，眼眯成线，俨然弥勒。无妻无子，村居老宅，与寡母为伴，豁达不羁。早年因家境不好，他小学尚未毕业即辍学在家。此君却于农闲时节自学画画，痴心不改。又喜读各类杂书，搜集书刊于蜗居之内，美其名曰“韩四书屋”，供小学生借阅。时代变迁，后又弄了影碟机，为小朋友放映电影电视。因其说书讲故事独有一套，为人幽默宽厚，深得众孩童欢心。数年来，一代代小孩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而“韩四书屋”也改了新貌，换成了宽敞的大屋子，终成一个小有规模的儿童百货小店。店主还买了台复印机，兼做复印生意。
按门上的称呼，我该叫他叔叔，然而我也习惯了随着大家喊他“老四”。我小时候，他父亲还在世，靠收废品谋生。我家条件差，我父亲夜晚去他家谈天，有时回来就会带一些我们还能穿的旧衣服旧鞋子。有一年棉花值钱，花籽换油，也还是老四的父亲给我家送来的。后来他的父亲去世，家境日衰。他家里弟兄四个，三个哥哥们都找了媳妇儿。老四退学在家无所事事，唯有一好，就是画画，却无处寻师，只能自己琢磨着画。我的父亲也爱书画，和他成了忘年交，时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们的新居建成的时候，父亲特意央他为我们画了一幅贴在墙上。轻易不许人的老四竟然真的画了。至今我还记得那画面上蓝天底下一条弯弯的小溪，溪边有青青柳树，三两枝初绽的桃花儿。据父亲说，那蓝天碧空是韩四用泼墨画成的。那幅画在墙上展览了好多年，人见人爱的，后来旧的不像样子了才下岗。老四和父亲谈到自己的理想，提到了两人都喜欢的书，爱书的父亲非常赞成他开书屋，还特地把家里闲置不看的破旧书给他送去，那时老四藏书还很少。但在一般人的家里，已经是很多了。他那个破旧的小书屋，我曾经去参观过，光线暗淡，靠墙堆放着一摞摞的书刊，地上分门别类也码放满了小报杂志，各种期刊，百科全书，花花绿绿，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那时他的书屋已经开张，我去借文学方面的书，却翻得很辛苦，最后只找到一本关于古诗格律基本做法的书，回来也看不甚明白，到底糊涂看过还了回去。
我上高二第一学期末，冬天里父亲猝然去世。因为临近年关，我们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当天下午就把父亲草草下葬了。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哭得几乎失去了神志。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和姐姐正在家里凄然，身边还有几个同学和本家相陪。大家在议论我的学业是否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因为偏好文科，我学习并不算好，前途也不看好，心里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劲头再读书的。
就在大家的议论声里，韩四迈着那种慢悠悠的八字步一步一踱进得门来，坐在了我家的破椅子上。他还未开言，就不住口地倒抽凉气，表情夸张，语气紧张，开始了那惟妙惟肖的讲述——“不得了，不得了！我必须得给你家捎个话儿来！”“这些天，我一连着好几黑夜梦见你爹。梦的还是同一个梦。俺们以前在一堆儿说话多，可他都走了，还不肯让我安生。这几天夜里我睡着睡着，就看着你爹来找我，给我说，我走了，俺二妮儿的学还没有上到头儿呢，你得帮我，让俺二闺女上到高中毕业，以后最好上个大学，给俺争口气。我撵他走，他就不走，还扯着我的衣裳死缠着，我这一着急，猛一惊，一下子就醒了。”“哎呦！我的娘哎，可吓死我了！我说这可不行，可不行啊。我得赶紧去给人家闺女说说去啊！如今，我这个话可是捎到了，以后但愿他别再缠着我了！你们可记住了啊，你爹说了，让你接着上学呢！”我们听得将信将疑，要说他是在编假话吧，他说得和真的一摸一样，要说是真的吧，梦本来是个没影子的事儿，我那么想念父亲，都还没有梦见过他呢。
老四走了，临走再叮嘱一句，“可记住了啊，学还得上下去！”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家里。但也许是我的命运就该是如此，也许是他的话起作用了，在亲友同学的帮助下，我到底上完了高中，还居然考上了当地的师专，顺利毕业了。父亲也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吧？
再见韩四的时候，是我师专毕业后回村子里教中学了。那时我每天都从韩四的门前经过。他还是乐呵呵地做着他的屋主，我的男学生大多是他的粉丝儿。我这个语
在村子里教了7年的中学，我终于离开了小村，走向了省城。后来的几年里，韩四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一样，在异乡奔波的我几乎想不起这个老邻居了。
这次为了复印，我走进了他家的院门。这个院子已是翻盖一新了，院门口墙上贴着他新做的打油诗，署名是“逍遥居士”。进了院门，只见新的堂屋被他摆满了各种孩子们的零食，文具，玩具。里屋放着新买的复印机。好像现在他更胖了，也更像弥勒佛了。看见我们进去，他大声表示着欢迎，还是那么乐呵呵的很热情。听说我要复印，他快乐地打开机器就干，顺便给我介绍他在做的事儿，“我正在读经呢——《金刚经》《心经》《坛经》，要修成超出尘世的心境。我这是逍遥居士啊，这日子逍遥着呢！”复印很快就好了。出门的时候，我想起那个坚强而好心的奶奶——韩四的老母。就问了一句怎么没有见到奶奶呢，他说就在家呢，原来老人家是在另一间屋子里休息。我去看老人家，奶奶拉着我的手就说，“你看看，俺这个好小子，就是不说媳妇儿。人家不要啊！你甭看材料不强，不好的人家（是说韩四）还不要，看不上呢！你说说，咱能不操心了?！弟兄们都各过各的了，人家谁能老管着你呢？可俺这孩子知道孝顺，不肯离开老娘。他就好画个画儿，以前一心迷倒这个上面，到处学，那会儿家里条件也不好，生把孩子给耽误了。如今，都43了！”奶奶说着，伸出指头感叹道，“唉！光说哩，你说咱当大人的咋能不操心呢？现如今，家里的地都收了，也没有地了。他还支着这么个摊子，也算是个活儿。要不以后光吃那点卖地钱，哪成啊？再说了，他啥时候不找个媳妇儿，那个钱咱也不敢动啊，得给俺这好孩子留着点啊！”奶奶说起来，满口的感慨。感叹我身世凄凉，又感慨老四为人良善，却不为自己的终身着想。还叹息乡邻里那些糊涂的老人只知道偏爱聪明能干的孩子，不懂得照顾弱小的儿女，最后落个老境凄凉。老人家话匣子打开，一时停不下来。我点头认同，忽然发现屋子外面，韩四矮矮胖胖晃动的身影，低着头有些落寞有些尴尬的样子——想必他也听到了老娘的这些话儿。一会儿，院子里又来了几个小朋友找韩四买东西，他就走开到那个堂屋里招呼生意了。
我看时候不早，告辞出来。在大门口又看一眼韩四墙上手书的“逍遥居士赋”，字体虽然称不上挺拔有力，倒也清清朗朗，自成一家，对于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韩四抽空跟了过来，正要给我解释这首打油诗，又有小孩子来买东西了，奶奶伸胳膊挡住了他，也拦住了他的话，“别白活你的那些玩意儿了，没看见有人来了吗？”于是，韩四唯唯诺诺，哈哈笑着就又折身回去忙他的生意了。
奇人韩四，逍遥居士。年已不惑，心似童子。承欢寡母，不问子嗣。
讲古说今，做打油诗。画中寄情，隐居陋室。问遍小村，此心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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