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旧事

   今年的四月，去安徽写生，大巴车从北方开往南国，在油菜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春的气息在这里好像更明显.

    南国的山相比北方是有很多不同的，北方的山石较多较浑壮，南国的山石大都被郁郁葱葱的绿色给掩映了起来，然而山大都依着水，四下的景色变的很是水灵。查济的山也是这样，像忽明忽暗的翡翠坐落在阡陌的转角，自融融的天界线氤氲起伏，环围着査济这个老村子。

査济离桃花潭很近，不知李白赠别汪伦之后是否有幸来到这里，但我却没有去桃花潭，听闻它已被修葺的千城一面了。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一份畅阔和悠然大概只许在古代，现今是容不下了。

    我们住的是当地一个旅社，是老宅子改造后的，从外面看墙面斑驳，门外挂着两盏愣愣的新灯笼，四周的草木旺盛且修理有周，石阶楼梯已被来往的旅人打磨的光滑发亮。

    然而，让我好奇的却是旅社旁一个破败的老房子，它的年代似乎更久远了，像一坛死灰歪歪的倚在翻新的旅社旁边，颓废的杂草放肆的漫过门阶，黯哑的石阶似乎一声不响的尘封在岁月里未曾开启。印象里似乎有几颗桀骜的老树依旧固执的挺拔在老房子边上。

    后来的几天我知道那老房子的主人是旅社老板的父亲，那宅子已经五百年了。“大概是明朝了吧，这房子便有了。”老主人和我幽幽的说道。那是个很和蔼的老人，记忆里总是蓝灰色的一身衣服，见了我总会笑，微微颔首，脸上的皱纹变得轻盈和红润。即使在远远的山上做活时，只要是看见我，他仍会远远的向我挥手，即使远，那眼里的笑意也能感受的分明。那时我俩已认识，他常给我他收藏的老画册，旧画刊，他也看我画，啧啧的在我背后看。我画的着实不怎么上道，但有个老者认着注视我画画时候我便更专心的画了，我作画的时候常感觉到后背的烁烁眼神，让我后背发烫。

   他常唤我去他那老宅子喝茶，茶是当地的云雾茶，老人家自己烘烤的，我常常边喝着茶边四顾周围，因为白天老人要做农活大都是晚上才找我，老宅子的厅堂四下无灯，老人打着旧旧的手电给我照着看，熏黄色的光晕下隆起的木雕像云雾一般惟妙惟肖的嵌在屋柱上，婉转流动的花纹不曾看见一丝刀刻贻误的钝挫，意境微微的散漫开来，一切显得静谧和安详，不时晚风趟过河道，流过白白的月光，溜进门缝，一阵茶香和清凉便四散开了。老人常给我开小灶，要么喝茶要么尝徽酥，然而我最向往的是和他问起这里的旧事，从明清到现在，从太平起义到四旧之灾，几个夜晚的畅谈，这福分是其他人没有的。

   他常不止一次的同我讲过，査村昔时的盛景，比如有钟秀,巴山,坪岭,石门 四门。有如松，青山，巴山三塔。有一百零八座桥梁，一百座祠堂，一百零八座庙宇，比如明清光宗耀祖络绎不绝的中举、进士、做官、封诰、盛商，一代代修葺这曾繁华的重镇。然而，査济的僻静却躲不过两次灭顶之灾，一次在太平天国，一次在文化大革命，他经历的是后者，现今，古桥不足四十座，祠堂仅剩三十余个，一百零八座庙宇也只残存四座。老人家的宅子也是好歹在关键时刻用极其鲜红的大字写上了几句豪言壮语才得以苟存。如今多数的古宅保护也不得法，处处面临着坍塌的危险，只有几家生意好的酒家和旅社熠熠生辉。他讲这些时，眼角的沟壑似乎更深了，眉头像扣上了好几把锈迹斑斑的老锁，表情都整整的沦陷了进去，面容愁苦的像一枚苦到尽头的老核桃。这浩荡的历史遗憾，落到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像早些年手掌划过圆明园的断壁残垣，也是这种久久难以抚平的阵痛。

    他也常带我去几条老路去挖瓷片，都是些明清的碎片，不时会有幸捡到写有大明成化的款。

我常在暮色四合时眺望这个村子，黑檐白墙相间，石木雕琢下，在温醇的余晖里，它是那样静谧又祥和，流水古桥小人家，停云老道半盏茶，古人尽随涛声去，空留烟雨浣桃花。在袅袅飘香的云雾茶里寻一个清静，闲散安逸，与世无争。它只是静静地容岁月把它藏在环围的群山里，一声不响。

喝了几天的茶，我抖擞精神为老人画了张画，画上云雾浩渺，墨色氤氲群山，流转的一条古道生出几棵老树，老树枝桠间有一处老房，老房四周新草生长有度，错落有致，一派淡淡的祥和。

离开査济已经四个月了，我仍不时想起，老人倚在门上，打着手电，身后古宅沁着茶香，他的面容似乎安详，脸上的沟壑似乎也不再深邃不再干涸。我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想到他就想起査济，他们像一个人，饱受着苦难，却依然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