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和烧饼

《暗恋和烧饼》

 

家乡人有吃“早茶”的习惯，称之为早茶，实则重点不在茶水，而在点心，所谓点心曾祺老爷子作品里所提甚多，麻团，油端子，油条，阳春面，还有包子和擦酥饼。包子我爱老梁家的，提起擦酥我想起了老傅家的。

 

回乡两日，去文游中路吃包子。如我现在端坐在老梁家吃烧卖，抬头往外便是文游中路，宽广的大马路上县立一中的学生骑着电瓶车经过。两年多前我也曾经穿着县立一中的校服从这经过，但这并非是我要走的唯一一条路。走这条路可以说是经常，因为近的缘故，二是因为老梁家的包子，但还有一路，是在大运河堤上的，那路多为怪癖，只有晨练的老人经过，大凡向我这样的上学的孩子还是不会选择的。运河堤往下有一条路，叫人民路，路的东头有一庙叫泰山庙，那庙便是文游中路与人民路的交汇处，我常从此拐弯向西，最西面是汪曾祺老爷子的故居，再向前便是运河堤，堤上极目四望全是水，古时因沈括《梦溪笔谈》所记载，那水域中藏有一颗神珠，而后人又将这片不着边际的水域称为珠湖。但就说我所走的人民路，为何要绕道，倒不是因为运河的风景和珠湖的广阔吸引的，而是老傅家的擦酥烧饼。

 

擦酥烧饼比普通烧饼要贵，并且要好吃。普通烧饼那时候卖两毛钱，你给老板两个硬币，他能给你八个汉堡形状的普通烧饼，普通烧饼只用个大铁桶，烧饼围在铁桶壁上，下面烧的火是秋收后乡下收上来的稻草烧的，无多大的讲究，正因为做的不讲究，所以吃的人也不讲究，所以吃早茶的老头是不会去吃普通烧饼的。我没钱的时候会吃普通烧饼，但还是最喜欢卖五毛一个的擦酥，所谓擦酥，就是说吃起来酥脆，不像普通烧饼硬邦邦的，我见过打铁的老五吃普通烧饼的时候总会泡在水里煮了才吃，煮成软绵绵的样子后加点糖，他说他牙口不好只能这样去吃。而擦酥不同，面层上要加芝麻的，如果是甜的会加糖做成圆形的擦酥，要是咸的会加椒盐弄个椭圆形的，也都贴在锅炉墙壁上，但这锅炉比较讲究，一般是专门定做的，很大，呈方体，我见得时候多变成黑碳颜色，擦酥还有点就是豆油加的多，因为油多所以才脆，才软。方才价格才高些，但也得说物有所值就这了。

 

一般卖擦酥的都会卖普通烧饼的，但老傅家不同，只卖擦酥。老傅家就在人民路，他家西边是个卖卤味的，家乡人叫卤味是“薰烧”，菱塘盐水鹅，蒲包肉，甜干子，猪头肉都有，他姓朱，人称朱大晃，这个人喜欢到处晃（晃在家乡话里多指游荡），晃来晃去就容易晃到澡堂去找小姐，他带老傅去，老傅从不去，但私下他跟老傅的关系还是很好，虽爱好不同但还是朋友。老傅的东边是一家修衣服的，那人姓什么不知道了，喜欢赌钱，最近听说门店卖了，不修衣服了，我在那修过领子，只有一次。在老傅家的左前方有一座桥，叫傅公桥，其实跟老傅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这一代曾有另一个姓傅的当过官，名声大而已。其实老傅的名声也大，比起傅公桥也不差，他的擦酥做的好，县里的人都知道，吃早茶的人基本都晓得这么一个老傅，老傅没外号，就叫老傅，老傅的老婆听说蛮漂亮，腰很细，腿很长。傅公桥前面是商业街，卖衣服的人都晓得老傅的老婆，因为她是所有卖衣服公认县里身材最好的。老傅很爱她的老婆，从不让她做擦酥方面的工作，她年轻漂亮，身材好，老傅舍不得累了她。老傅还有个儿子，叫傅小龙，是我高中的同学，我叫他小傅，但他不是现在这个老傅老婆的儿子，现在这个老傅老婆比小傅只大了三岁，是他继母。小傅的母亲是癌症死的，没遭罪，没手术，没化疗，知道绝症后活了三个月自己上吊的，那时小傅只有八岁。

 

小傅要干活的，还要上学。他一来上学班上就能闻到一股擦酥烧饼味道。我去人民路走，还有个原因就是买完小傅家的烧饼，就坐在他家里一边喝豆浆吃擦酥一边等小傅干完活去一起上学。我见过小傅做擦酥的样子，手上全是白粉，但他只负责擀面或者和面，等老傅做完烧饼撒完芝麻后，小傅将烧饼一个个的贴到锅炉上。他家烧擦酥的火不是稻草烧的，煤炭烧的。小傅还要去一里外的花王村磨豆腐的老王家提一大桶的豆浆，因此小傅起的很早，比我早四个小时起，也因此他也睡得比我早两个小时。小傅比我体力好，他五十米跑的不是全班第一，但一千米基本全是他第一，耐力是关键。我在小傅家的时候，很少见到老傅的女人，她起床很晚，有幸见过几次，一般是我周末早上九点钟去的时候，那女人才睡醒，站在小阁楼的楼梯口，叫小傅拿一杯温热的豆浆给她送去。小傅说她不爱吃擦酥，有时候还要帮她去买花卷，但还好，那女人很少吃早餐，只喝豆浆，所以身材好了。小傅说她对他不差，对家里人都好，会做饭，做的也好吃，“慈姑汤”烧的很好喝，她一般晚上做饭，白天不做，她是从苏州周庄过来的人，做的菜都有点儿甜，甜味重，小傅极爱吃甜，老傅不爱，但老傅爱那女人所以就会喜欢那女人的菜。但是老傅还会买点朱大晃的猪头肉或者蒲包肉的，还听说朱大晃家有一种肉是用硫磺薰出来的，味道极好，但老傅知道所以没买过，而我们是在朱大晃死后才不买的。

 

小傅的擦酥味道让班上很多女生受不了，所以班上没人喜欢小傅。这味道是好闻，但不能常闻，闻多了便腻了，小傅跟我说他天天洗澡，但这味道就是洗不掉。我听小傅说这话的时候，闻到小傅嘴里的腥味，然后小傅跟我说“昨晚他爸爸不在家，小姨给我做了一道‘昂刺鱼汤’”。小傅嘴里的小姨便是小傅的爸爸的老婆，他说的“昂刺鱼”也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就是那种很多刺又狠滑的鱼，有地方叫“泥鳅”。我那时饶有兴致的问小傅那女人是怎么嫁到他家的，小傅跟我说，有一回他爸爸去周庄看熟人，那熟人介绍的，爸爸看了之后很满意，小姨也对爸爸满意吧，估计就成了。

 

我们都知道朱大晃好色，但朱大晃自己说从来不敢喜欢老傅的女人，这一带身材最好，长的也最好的女人。但只是明地里他跟别人说的，其他女人都敢喜欢，就老傅家的女人不敢喜欢。但是他越是这么说就表明他心里越有鬼。我见过朱大晃，他五短身材，常年夏季穿着一件白大褂，黑裤头，黑布鞋，脸上全是油水，嘴特大，能装下一铁铲，眼睛小，没坐过牢，但看起来像是乡里人说的“牢狯犯”（犯人落魄的称呼）。去找小姐被警察拘留过几次，关押在县立中学旁边的拘留所里七天没人送过饭，他有个老妈妈，但年事已高跑不动。朱大晃对他老母亲很好，虽然自己打光棍，但对老母亲的生活起居照顾的相当到位，老母亲逢人便提她的儿子多么多么的好，说着说着自个儿就哭了，所以别人从不敢在朱大晃老母亲面前说朱大晃的坏话，尤其嫖娼拘留的事一概不提。

 

我问小傅有过喜欢的女孩子吗？小傅常跟我说没有，就算我怎么问他都说没有，所以我没见过小傅谈过女朋友，小傅没有女朋友我想是因为他身上的擦酥味道吧，其实他蛮帅气的。我跟他说我喜欢隔壁四班的一个女孩子，小傅不会多问我什么。所以我就觉得小傅这个人对爱情这种事根本不关心，所以难免就觉得这个人无聊和乏味，但是我们还是好朋友了，这跟他家的擦酥没关系，跟他人品有关，他是个老实人，我不是老实人，但我喜欢老实的朋友。我去小傅家会见到那个女人，很漂亮，腰细是我最深的印象，至今记得，长腿也记得，比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还要长的腿，而且夏天的时候能看到白皙的且若隐若现的长腿，脸蛋看起来成熟有味道，还会笑的很开心，像个大孩子似的，喜欢做头（弄发型），隔三差五就看到她的新发型，烫过一个大波浪头，比其他年轻的女孩子做的要好看的多，有时觉得发型只适合她一人，放在别人头上就觉得庸俗了。

 

突然有一天，老傅的女人，小傅的小姨，也就是朱大晃的暗恋对象消失了。有人说，那女人跟和尚跑的了，有人说肯定榜上哪个大款往东去上海了，也还有说受不了老傅太老还要带个“霞子”（孩子，也就是小傅），也有说老傅虐待那女人的。三天后，小傅的小姨从珠湖里冒出来了，死的很凄惨，衣服被扒光了，很狰狞的，像是挣扎了很久才死去。不久后朱大晃的店里关门了，他的老母亲气死了，老傅的擦酥没以前好吃了。

 

而小傅，伤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