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永遠告別文革

南太井蛙

  周日上午電視一台TVNZ播放專題節日中，有關於兒子藝術創作的采訪片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翻找出我年輕時的照片，兒子還提到我在文革中因作畫寫生被怀疑為敵特身陷囹圄的經歷。看罷短短數分鐘的采訪，勾起這段慘痛往事的回憶，不禁再次低首拭淚，心如刀割針錐，痛苦萬分。

文革過去四十多年了，作為一個从頭至尾經歷文革的過來人，這些年仍然不時發着有關文革的噩夢，夜半驚醒，冷汗熱淚交流。後來讀畢一些納粹集中營倖存者的回憶錄，原來他們亦做着一樣的噩夢，這才明白凡曾經受巨大苦難者，因身心俱受重大摧殘，慘痛深銘於心，終生不能磨滅，噩夢亦永難消除。或許這就是我們常言的「心靈創傷」吧？！ 

我是在中國南方城市廣州遭遇文革的，見証全過程。两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与紅旗雜誌）一系列文章出現，首先在輿論上把意欲打倒者抹黑。黨政軍、工农商学、教育与文藝界，包括社會上街道里，都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野心家、大黑手、地富反坏右黑五類殘渣餘孽以及現行反革命。這張階級鬥爭的天羅地网一撒開來，大魚小蝦都裝進去了。 

撇開高層毛劉權鬥不談，神州上下先是群眾鬥領導、學生鬥老師，後是群眾鬥群眾，學生鬥學生，代表權威的工作組、軍代表、工農兵宣傳隊來了又去，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換上換下﹔揪出打倒，粉碎陰謀、最高指示無日無之﹔八億人从大字報大批判大串連折騰到破舊立新，文攻武衛，搶班奪權。群眾運動，運動群眾，人与人之間只剩下二字﹕一個「恨」字与一個「鬥」字。 

文革式文風、文革式服裝、文革式行為、文革式思維都是這個年代的產物。 

中國人的仁義禮智信就是在文革中丟掉的，中國人的暴戾、偏執与犬儒就是在文革中造就的。 

所謂文革的禍害，并非僅指迫害殘戕無辜國民、破壞經濟、擾亂社會，而是指文革斬斷了深植人民心底的中華民族文化之根，摧毁了五四以來僅存的最後一線人倫道德，毀掉了人性中愛与善良的本真，通過暴力嗜血釋放出人心中最丑陋最窮凶極惡的黑暗一面。 

文革的另一大禍害，就是對事實包括歷史的黑白顛倒与肆意篡改，其流毒一直到今天未能肅清，編造、歪曲、篡改、欺騙，睜着眼睛說瞎話，大白天說夢話，真人面前說假話。经此一劫，人心壞了，風氣歪了，是非對錯真假也就全沒了。  在失序的狂暴中，沒有一個人或家庭是完整以及安全的，如此人如禽獸的亂世，居然還有人懷念并為它招魂盼其再次歸來！？ 

這說明中國并未永遠告別文革。 

北京中國青年報五日九日《「文革」是某些野心家可利用的資源》社評指出﹕「將文革真相原原本本告訴後代，揭開文革真相，是中國真正告別文革的起點。」作為一個全過程經歷与參與文革的倖存者，本人十分認同這一提法。因為只有永遠告別文革，繼續堅持改革開放，中國才有希望。

正如中青報評論文章中指出的，文革幽靈一直在中國游蕩，与文革有關的歌曲和樣板戲，被視為紅色經典；紅衛兵的形象，也在很多場合，比如某些主題餐廳、婚慶場合，公開露面，招搖過市。

文章還呼吁﹕「如何將已證實了的文革造成的災難，有血有肉的歷史描繪，有具體數據的歷史事實充實到教科書中已是當務之急，讓很多對文革懷有理想化情結的人們，逐步認清文革的真面目。」

個人認這還不足以从根絕文革再次發生的危險，更重要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真正深刻反思﹕自己作為文革的經歷者、參與者、受害者或是施暴者，又或者是作為文革一代的後人，對這一宗人類歷史上最駭人最血腥的重大事件，是否已有了足夠的了解与認知？！如果我們不真誠自省与懺悔，就很難警惕某些人一直嘗試推動選擇性失憶和有意識地遺忘，洞察他們在刻意淡化忘卻文革罪惡的同時，再次讓文革卷土重來，再行罪惡之實的禍心。 

即使作為一個文革受害者，我也覺得自己更須耍的是懺悔，而非怨恨与仇視，我們不能把一切推給「年幼無知」、「理想主義」与「政治狂熱」，推給「錯誤路線」与「荒謬年代」，推給毛澤東与四人幫。而不去檢視自己當年的私心、野心与狠心﹔自己靈魂深處埋藏的野蠻、仇恨、懦弱、邀功爭寵与媚主心態。在政治的高壓之下，有多少人曾經低下了自己高貴的頭，失卻了人格与自尊，有意無意地傷害了善良無辜的人，這就是一種罪惡！

哪怕是在他人施暴時，袖手旁觀而不出手制止，在謊言欺騙天下之際保持沉默，也是一種罪惡！那是决不能諉過於時代、諉過於政治、諉過於社會的罪惡！若每一個中國人不認真反思、真誠悔改，他日文革勢必故態复萌，再生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