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笔先
重读《游园不值》《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
而
我终于接近没有人到过那里
只有一种旧感觉的白银
当自由的温暖在
额与肩上——
哦
这明亮的田野——
似闪向天空的光芒
……
（艾基《临近森林》北岛译）
当一个教徒般虔诚的心灵临近森林，圣洁之光温暖地拥抱了他。眼前的田野如同梦幻般的光芒闪向天穹。羞怯的火花，放纵的灵魂都在这上下澄澈的明洁之中得到洗礼。而后，在诗人的无语膜拜中，天清如水。
即便是初涉文字即便参不透诗人艾基泛神化的虔敬之心，我们也会为这首诗“而”字独立成行的开篇而惊赞。
读至诗的收尾部分：在那里/沉默中/天蓝，再接读开篇：而/我终于接近……我们便会感觉其诗圆转如环，其思不绝如缕——宗教式的静谧与宁静自始至终地拥抱了你我。如此，开篇与收尾共同构筑成诗歌情绪的饱和点，以“而”字开篇便觉诗人已经略去了苦苦寻觅的千转百折，下笔之时已然置身峰顶，诗思随诗人一声唱叹汩汩而出，遂释重负而臻化境，泯万虑而致涅槃。
诗人感怀，兴于万殊，然落笔得句，必具始末。不务追索开宗明义，此为“开门见山”；置比兴于前娓娓道来，此为“曲径通幽”；而略去辗转寻绎，于诗情饱和之际振笔直遂，略前情而后足者，古人称之为“意在笔先”。
明媚春光无疑最能触动诗人已蛰伏一季的心弦，上林之花，灞桥之柳，这些牵眼惹情的经典风物就不必说了，茵茵青苔已足以感兴。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应是主人爱惜青苔怕屐齿踏坏了它们，所以才不来开门吧。幸好是柴扉，青苔正从春天的门缝中款款地缘径而行直到花木幽处，一如江淹在《青苔赋》所写的那样：嗟青苔之依依兮，无色类而可方。必居闲就寂，以幽意之深扬。——如此娇嫩春光尚需温情的呵护啊，而屐齿在这种甜软的意境中无疑太坚硬了；就连敲门声我也不能太过响亮——以免惊扰了那无痕春梦——此时只宜轻扣。
诗人在这里虽没有表现出惆怅落花、凄迷芳草这种几近病态的惜春情怀，然而这种细腻入微的怜春意绪却毫不逊色。五风十雨，乍暖还寒，春光的这种特质正如一切的美好均肇端于反反复复中一样，使得纤纤柳丝幽幽苍苔这种寄寓春之消息的事物最是招人怜爱，更何况那些敏感的诗人之心呢？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但她无疑更钟情于诗人，在他们的吟咏之中春之花才开得如此娇艳。
“应怜”为作者心中主人心思，然实为作者心思。莫非怜春之心亦能分之于人？诗人之心何其玲珑绮秀！更为人激赏的是，园中春色亦似垂青诗人，遂投桃抱李，将一枝红杏隔墙送出，盎然呈现于诗人眼前。寂然苍苔，灿然红杏，前示幽怜，后颂绚烂；前番小心如同吮出，后遂放怀直欲喷薄。诗心所至，文脉浮动，由沉潜而至显扬，由所感而出至理。——“应怜”置首之功至此昭然！试想，若云“小扣柴扉久不开，应怜屐齿印苍苔”诗意亦顺畅，而境界则与原诗相去甚远了。
同为惜春，同样采用意在笔先的方式开篇，辛弃疾的名作《摸鱼儿》却别有一番气象。
摸鱼儿
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稼轩一生力主抗金复国，然屡屡受挫。绮靡的南风将宋王朝最应珍藏的北人骨力彻底消融了，柔弱而耽于幻梦成了这个王朝的典型性格，风雨飘摇之中只得凭乞和的岁币苟且偏安，这样的朽壤自然还会滋生出应有尽有的蝇营狗苟之辈。当仅有的一点英迈之气也被莫须有地扼杀之后，南宋最后的豪情便遁入片段的民间抗金传奇和屈指可数的几首豪放词中。——稼轩可谓兼具传奇与笔力,文学史中，他执铜板铁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弱冠之年，他凭短兵孤旅擒叛逆夜袭千帐敌营:文华武英,名重一时。扬鞭南归，献叛徒于庙堂，他的胸中一定鼓荡着锦襜突骑渡江初般的雄伟开篇，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傍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的凄怆末路。淳熙已亥（1179年），南归已有十七年之久了，他由湖北转运副使调官湖南，去担任主管钱粮的官职。时稼轩已然四十，前线愈行愈远，官职越做越闲。同官置酒相送，酒至唇边，忧聚心头：宿敌狼心，朝夕寇边；国事凋敝，粉墨秉政；而自己亦屡遭排挤，壮志难酬；更兼眼前春情易逝，落红狼藉——感时抚世，心中忧愤顿起笔底波澜：
更能消、几番风雨……
落笔便生海雨天风。如此气力单是忧愁风雨感慨流年的惜春意绪怎能承受得起？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类惜春句，造语纤秾凄丽，行文委婉潺湲；此词在辛词中虽说相对婉约，但其意深沉忧愤其气郁勃顿挫：同为叹息韶华春逝，一为闺中少妇卷帏幽叹，一为月下英雄抚剑太息。
——开篇立格，迥乎众口。接手“何况落红”句，乘开篇之势振笔直遂，至“算只有”句以余势回护，荡漾文思。下阕“长门事”以典深入，由“怨”而怒，其意愈切；至“君莫舞”句已义愤填膺，遂由“怒”而成咒，文思愈凄绝；“闲愁最苦”说闲而憎闲，“休去倚危阑”休倚而常倚，至“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应惜春之意，结开篇之势。以景语结，展眼宋王朝的残阳正一步步沉没于疏柳暮霭之中，此情此境，更能消得几番风雨？！
意在笔先，重在笔先之意，笔后之势。笔先之意须于行文之中自然完足，寻绎开来，其思圆融；笔后之势，须荡漾承前，由欹归正。——意融势结，方为佳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