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三题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2-02 17: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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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晨起见雪,本来以为会是连雪天的,黄昏时却停了。塞北的雪就是这样懒散无聊,有事无事下下停停,恰如塞北的女人一般,有事无事闲忙几十年,待照镜时却已薄雪覆头。雪也不理它,继续闲忙下去,终于是雪落全身。
如此无聊的雪,又如那无聊的2012末日神话,初起时卷卷扬扬、密密匝匝,停了后却也不过是冷清寂寞的一地白。神话终于会被时代所扬弃,或者雪也是神话,春风卷来,雪与沙土共飞,空留给人间一个记忆,或者作诗的机会。而已。
于是想起,又一个新年要到了,据说是龙年。眼前所见却依然是旧日摸样,似乎时光也被这场雪覆盖了。无聊里枯坐在书房中,向窗外看去,就见到了窗外空地上的那颗树,以及树顶的巢。窗外空地,听说小区开发商是要建写字楼的,但两三年里也没什么动静。也许是经济形势不好,写字的人都太过窘迫,住不起楼了吧?也好,将那块空地留给了我,还有空地上的破砖头瓦砾沙土堆,以及孤零零的树,树上巢。
应该是柳树。夏天的时候倒也郁郁葱葱,围在沙土堆中央,有些茕茕独立的诗人范儿。晨起时听鸟鸣,我开窗见柳就想这柳一定是从唐宋时穿越来的:唐时柳树适合日暮时看,便是茕茕独立,镀上落日余晖就也有些堂皇大气;宋时柳树适合月满时看,月光铺在沙地上如白水无声,柳树可以拴马、可以系舟。于是,有了这颗柳,日暮满月,唐人气象、宋人风度,便都拥入我怀。何况还有巢。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巢却在北枝上,想来住户不会是南方客,随季候迁徙。自春至夏,每晨起时,我只闻鸟叫,时间长了,常想这巢中住户是什么鸟呢?塞北常见鸟无非是麻雀、乌鸦、喜鹊,麻雀太闹,乌鸦太噪,比邻而居还是喜鹊来的好。“喜鹊叫喳喳,亲戚来到家,娘说做啥饭?爹说,杀个鸡罢!”一春一夏没见到的这个喜鹊,却在阳历元旦后见到了。黑白成趣,飞在书房后窗外。就在那几天,深圳的一个此前从未谋面的朋友自南而北飞了过来。我心欢喜,看着窗外那巢,心想东南有高楼却无好羊肉,今晚且吃手抓罢!
朋友飞走后不几天,就下雪了。雪后黄昏,天空是铁灰色的,上了锈的铁灰色;锈色下的雪铺在沙土上,很快就不分尔汝;一颗枯柳站在空地中央,也就冷清寂寞的可以了。也不见喜鹊,并连鸟声也听不到了。雪日寂寂,适合读书;自去年以来,偏好白乐天诗,突然想到他有首诗写了一个常住在巢里的和尚。这和尚《景德传灯录》有载,出于牛头宗智威禅师门下,称作杭州鸟巢道林禅师。乐天知杭州,上任途中碰到了这鸟巢道林,见他住在松树巢上,问:师住处甚险?答:太守危险尤甚。又问:弟子位镇山河,何险之有?答: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耶。再问: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答:三岁童儿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这后一句回答的最妙,比乐天的两句赞诗更有诗意:曾接草庵倚碧树,天涯知有鸟巢名。大约乐天向佛,也不过是知荣辱、识进退的穷则达观之词,道林筑巢,却求得是履险如夷、薪火俱灭之境;此中真意,乐天便道得,也是行不得的。
吴承恩《西游记》中有乌巢禅师,想来其原型就是鸟巢道林。每读《西游》,都觉此节最为惬怀:“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藤”。自有巢氏以来,世间幻象众生,但再怎么众生,也终得有个去处,这去处之巢便是先祖有巢留下的最大功德罢?行者迷迷,如何晓得乌巢所指便是究竟归处,他便是再有倒海翻江力,金箍棒儿也难挽住那似险实夷、薪火灭尽的枯寒之巢。
或者就是这雪中枯柳顶上的巢么?我归何处?归巢归巢,不就是回家么?便明白此时雪、这个巢,原来是要催我回家。
老家。

这雪下下停停,一直腻味了三天,年三十才得预报,雪是终究停了,路上开始通车,可以回家了。(其实是腊月二十九;兔年腊月无三十,但说惯了年三十,总觉得无三十不成年,姑从惯例)
车上气闷,随身带了本《敦煌唐人诗集残卷考释》打发时间。书中收了两个唐人的诗,一个佚名,一个叫马云奇,都是被吐蕃俘了的。其实吐蕃人并没有打他们,反当贵宾似的敬重着,但去国楚囚以诗当哭,平仄韵律中总带着凄惶味,读多了气更闷。只有写雪的几首,对着窗外塞北雪景映衬着读,倒也是应景。
内中佚名比有名的写的好。《至墨离海奉怀敦煌知己》、《冬日书情》二首同作于墨离海边,前一首有句云“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还只是实描,后一首“寒天落景光阴促,雪海穹庐物色稀”句就厉害的很了:寒天落雪、雪海穹庐也还只见出了塞外雪景茫茫苍苍天上地下浑为一片的大气,光阴物色并举,一促一稀,其悲大有涵盖时空之慨,与之相比,去国乡思、羁旅哀愁都忒显温柔、情多反腻了。
塞北雪景原须绝情之诗。自车窗中向外看去,雪白覆盖田野、屋舍、山峦、大河,触目所及惟恍惟惚,只有一排排枯树干枝随着车轮飞逝。便觉世间寒为一瞬,只有这白铺向远方。心里想,这时若添点颜色多好。红色。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处宝玉那身猩红斗篷的红色。我坐在车里,看一片白寒澈大地,雪野里一个姑娘着一身传说中的火狐皮大衣,踽踽而行。雪里的红,背对着我,此身何在?一切彻悟、绝情、我执、妄想,铺在红后深深浅浅的脚印里。天地无言,以此为诗。
然而没有。
雪前一月,曾与一位上海朋友讨论过雪的真谛、想象与诗意。他捻出了雪蜨二字。一种虫子,雪中的精灵,纯洁、透明,曼殊和尚诸多别名中的一个。这位上海朋友博学洽闻,但他没有来过塞北,看这塞北的雪。此雪落寞无情,却又广大无限,于物色希夷中隐寒冰潜流、枯树败枝、古时狼烟、明日斜阳,如雪蜨者旋生旋灭,混杂相间其实并无不同。
我在电视上见过江南的雪。果然温柔多情而且缠绵。雪花连成一片,自穹顶袅袅而下,吻过屋角、水边、裙裾、诗篇,落入地下惟湿惟润,只有行道树上枝桠雪白,玉树琼枝可赏可玩。世界就像洗了一般清晰可见可吟咏击节、载歌载舞。或者,这雪不过是雨的别一名称吧?曼殊和尚名句“春雨楼头尺八箫”,如将雨改成雪,倒也别有情趣。
雪的塞北却无情无趣。家门五百米外山边有一古寺,据说是西夏时建,每年四月初八佛诞辰庙会,寺上惯例请了戏班子唱三天大戏。儿时跟祖父看戏,台上吼来吼去很快就听的无聊,一人远远走开到寺旁山边沙堆里躺着,不远处有个坟头。近山边的坟都是老坟,已崩坍大半,也无墓碑,荒草中不时就会伸出几根活了几百岁的骨头来。月光依稀朦胧,沙子自山顶一直斜铺到了山脚,月光雾色里白白的一片,真如雪铺在身下一般;远处细细传来板胡声,板胡声碎,隐约好像寒山孤坟前的如诉哭声。寒山白雪夜半歌,孤坟板胡若无声,少年心性却也不怕,睡到夜半,迷迷糊糊不知怎么的就回到了家。

和尚

在车上时就想,上次回家到寺上只见了惠芝师,又半年过去了,这次回去他与惠净师应该都在吧?也许都不在。他们是外来和尚,自四川来的,也要回家过年。
到家时已近黄昏。说是黄昏,跟正午也没什么不同。天上着满锈色,太阳只是一小团圆而昏黄的光,黄昏时这团光依偎在山顶白雪上。站在家门口,远远就能看到寺在雪与光下。
本想着过了除夕,初一或初二再到寺上去,但父亲却执意要带着一大家子人到寺上去烧高香。拜佛烧高香,这词平常只在耳边传着、口边听着,亲身遇到却是头一槽。一家子人拖拖曳曳,自村里人踏出的一条雪路就上了寺。
寺上和尚比我上次来时似乎又多了些。有几个山门前扫雪的都未见过,见我们进寺也不招呼,脸上无愁无喜,目光所及只是手中扫帚。进了寺却见到了一个此前相识。他端着一簸箕炭从我们眼前走过,低眉耷眼,混若不见。我上次进寺时这和尚问我要布施也是这般的低眉耷眼,无言无语。他长相甚奇,抬头纹多而深,面长而狭,脸上肌肉极为枯涩,但眼睫甚长,眼尾上翘,眼神十分妩媚含羞——俗语所谓桃花眼便是了。嘴唇也长的很美,厚而多肉,嘴角稍微耷拉着,似乎是在笑,又似乎不是。初看到他时我便想起金庸《天龙八部》里的枯荣大师,这时再见,更觉枯荣这名只有他才受而无愧。
父亲许是常到寺上,带着我们就进了东边一排平房其中的一个屋子。惠净师却在,还有平姨一家子,他们在包饺子。平姨不过四十八九,却已是十多年的居士了,自惠静师来后,就长年在寺上煮饭,她们一家子也就几乎以寺为家。我们进来时她跟两个儿子捏饺子,惠静师在擀面张,还是以前摸样,胖而圆的脸上永远笑呵呵的。
我们进去后寒暄了几句,惠净师一个劲的给我们夸他们的素饺子。他特别记得我,很热情的要让我吃一碗他们包的素饺子。到了庙里未敬菩萨反先布施自己的五脏庙,便是我这般惫懒的人也愧不敢当,推辞了一番,说了来意,他便引着我们到了大殿前。
还是旧时模样。虽然挂着白雪,两颗塔松依然郁郁葱葱;殿前铜铸香炉上刻着《心经》,久经岁月已斑驳不可识。高香果然高,站直平齐我的肩膀,父亲诚心祷祝了一番,才将香浸油燃着插在香炉里。一家子人就拜倒在宝殿大佛前。我向来是见佛不烧香的,这时也不能扫了家人的兴,抱着小外甥女半拜在佛前,心想发个什么愿呢?一时踌躇,竟似乎无愿可发;外甥女还不及两岁,见了偌许大而威严的佛却笑颜如花,便想发个大愿吧,愿这笑遍及2012,以至此后,岁岁年年。阿弥陀佛。
出了殿家人帮衬着平姨包饺子去了,惠静师引着我到了他们的待客厢房。就是那排平房里最靠边的,我上次来时在房里见了惠芝师,曾对他笑说这是他们的办公室,他就是这寺上的办公室主任。惠芝师大约是2011年初才到寺上的,惠静师来的时间可就长的很了,约有六七年了吧。他来之前这寺上并无和尚;以前有,文革时全赶下山生老病死苦了。六七年前县文化局和宗教局想着依托这几百年古寺开发旅游景点,多方打探专门从四川将惠静师请来。四年前我在城里买了新房,父亲请了惠芝师做了两个多小时车专程到我家为新房谢土。那时他就是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谢完土后我跟他闲聊,问他和尚还管谢土啊?阴阳鬼神,不是道士该管的么。他答我他是显密双修,他为我家谢土,持的是密宗咒法,至于什么咒法呢,说给我我也不懂。
当时我心里有些嘀咕,半年前我到寺上跟惠芝师聊,说起显密双修,惠芝师脸上微见不屑笑容,答我说他们主要修得还是显教,密教只是旁及,粗通而已。其实不论阴阳鬼神、显密分别,我是一样不懂,只是自他口中更印证了惠静师的有趣处。初见惠静师时,他那胖乎乎的笑容,更胖而稍带臃肿的身躯就让我想到了游方和尚;听惠芝师这么一说,我就更觉得他是有佛无类的游方高僧了。游方和尚佛理不精,但更接地气,佛在人间,也就更可亲近。但听惠芝师说,惠静师又似乎是宗教学院毕业的,是学院派。学院派游方和尚。那就不但有趣,而且可爱了。
记得鲁迅曾写过他们家乡的一个和尚还有老婆,他生疑问,那和尚答他:庙里不是还塑着那么多小菩萨么?年三十傍晚,在寺上的这间“办公室”里,惠静师给我一一叙及他主持这寺以来的政绩。以前的庙会布施不过十几万,他来之后,每年可达三十万;新修了若干禅房、经堂,更筹集了上百万善款,要新建一座大殿;最大宏愿是与政府联手,引来善长,将寺前沙地开辟为度假别墅。这寺便是我县的黄金台,昔人招贤,今人招钱。我随口应付着他,想及大先生那篇文章,便生遐思:惠静师在老家四川,也应该有老婆娃儿吧?惠芝师也应该有,他们轮班过年,明年除夕再到寺中,就该惠芝师和着平姨包饺子了。
这样想着,天色便也暗的多了。辞了惠静师,我们出了寺,暮色里朦胧着雪野余光,山下屋舍成片,黑乎乎的挤在一起。2012的神话也许终要在这片土地上演绎: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早是往日尘埃,便这寒山古寺也将旧佛换新颜;宝马香车进庙来,驴包二奶出庙去,一时河山尽度假,此雪已非彼时雪。这样想着的时候脚下一滑,在雪地里摔了个大马趴,突然彻悟:大先生说的,我却说不得;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晚上回家给一个河南朋友发短信拜年。这位朋友情多泛滥,好写文,每篇文章若无法结尾了,就添两字:姐姐;他是山也姐姐,水也姐姐,花草树木虫鱼,皆是姐姐。我忽发痴想,问他借来姐姐,凑个别号:姐姐和尚。河南人吝啬是出名的,他更是河南人中最吝啬的一个:千般哀求,姐姐不借。无奈下,也不论平仄对仗,我凑了副对联送他:姐姐扶风行不得,和尚笑纳雪中巢。
如此混过又一个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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