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盆
那个时候的楼盘不叫楼盘，叫宿舍，跟现在的房产不同，家里面是没有卫生间的。于是宿舍楼群中央、篮球场边上的大厕所，便成了饮食男女们一个至关重要的去处。
大厕所很大，一边男用，一边女用，里面都是用砖砌成一米来高的隔墙，都有十五格，也就是说理论上能同时容纳男女各十五人解决稍微大一点的问题。
之所以说理论上，是因为有种菜的退休职工在厕所两头最外边的格子里，放了尿桶，接了尿水去淋菜，男女厕所都有，于是占用了四个格子。男厕所这边比较容易理解，女厕所那边也有如此摆设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毕竟女人站着还是没有男人站着方便，虽说撅着屁股也能成，可既然到了这种地方来了，谁还会自己给自己找这等麻烦呢？
清晨的时候，这里常常爆满。位子不够用时，外面就会站着一些睡意朦胧而又急不可耐的人。与其他场合不同，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邻里之间关系再好也是没有相互谦让的，没有谁会对谁说“您先请”之类的话语，连假装的客气都绝不会存在。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大家都有难处。
还有就是冬天的早晨，比较难熬。急匆匆而来的人们多半是衣衫不整，没有占到席位的人内外交困，能深刻体会那呼呼的北风是多么令人讨厌！
于是很多家庭都备着一个盆，铁皮的、塑料的都有，以备寒夜里急时之需。夜里积攒的某些物什，一大早就要去大厕所倒掉的。久而久之，倒盆便成了很多主妇们每天早上的必修之课，一如刷牙洗脸般。
那一年的冬天。
那一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还看不太清人的面容。
张三女人蓬乱着头发，胡乱披着一件棉衣，扣子都来不及扣，便穿过寒风，冲进了女厕所。
不幸的是里面已经满员了，幸的是第一格没有人蹲着，这一格因为不合时宜地放着一个尿桶，平时本就没人使用。因为太急了，张三女人管不了那么多，在尿桶边上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紧紧张张地，不让骚哄哄的尿桶碰着她白花花的大屁股。
昨夜张三折腾得厉害，导致她睡眠不好，这会儿真不想起床！女人双手支在膝盖上，捂着脸，打着哈欠。
李四媳妇儿昨天买了新袄子，花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所以起得比较早。那件新买的花袄子穿了脱、脱了再穿，倒腾了好久才算满意。头发也梳了几遍，花露水也喷了几回，还在鬓角戴了一个地摊上买的花夹子。与新袄子比，这夹子确实有些对不住亲戚朋友，可自己不说，谁又知道是地摊货呢？在镜子前照了好久，觉得这回真不错了，才去倒盆。
大厕所真臭，手里的盆也不见得香，干这事真白瞎了她那瓶花露水了。李四媳妇儿皱着眉头，人都没进去，左手捏着鼻子捂着嘴，右手尽量伸长，把盆送进门内，就着印象朝第一格就泼了出去。按常规，第一格是没有人的。
张三女人正捂着脸打着哈欠，忽然就被那污秽之物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本能地一声尖叫，一边“呸呸呸”地吐着什么，一边伸手把头顶上那折成条状的、沾着血污的卫生纸拿了扔在地上，站起来就追，却忘了她的裤子已经褪到膝盖以下，刚一迈步，就被自己重重地绊倒在脏兮兮的地上。
当着满厕所的人，就这么被泼了一身，又这么摔了一跤，面子算是丢尽了。张三女人爬起来，还不忘掏出卫生纸，按程序擦了擦屁股。
其实这也就是多余其事，满身都是类似的东西了，还擦什么呀？
再用剩下的纸把胸前那坨恶心的固态物体扫落了，提起裤子后，一边快速地往家里走去，一边嚎啕大哭，都羞愤得忘了咒骂那作孽的人了。
张三女人离开了，留下了满厕所叽叽喳喳的议论，其中娱乐性质的，占了较大的比重。
“李四李四，起来了，起来了！”李四媳妇儿慌里慌张地冲进房间，一把掀开了被窝。
一股冷风把李四冻得一个哆嗦，光着膀子忽地从半梦中坐了起来，大怒：“干啥呢？皮发紧，找揍是吧？”
“闯祸了，闯了大祸了！”
李四扯过被子围在自己身边：“咋了？”
“你小声点儿！我刚去厕所倒盆，一不小心，倒在别人身上了！”
“什么？倒人家身上了，还一不小心？倒盆有一不小心这说法吗？你说你干啥事都没个样子，整个人咋就是浮着的呢，沉不下来啊？你这婆娘三天不挨揍，就浑身痒痒是不？”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啊，我的祖宗？！”
“倒谁身上了？”
“不知道！……你看着我干嘛？真不知道，我人都没进去……听那尖叫声，象是张三女人！”
“老子就知道是你又在扯着你那大小姐架势！你算哪门子的大小姐啊？倒个盆你扯那劳什子架势干嘛呢？老子还告诉你了，你就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好了吧，这回好了吧？惹着那母夜叉了，老子看你咋办？！”
“你也别光顾着骂我了，这不是让你给拿个主意儿吗？”
“老子没主意儿，爱怎样怎样！去，把盆给老子拿来，尿尿！你倒是去啊！”
张三女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家，这个时候厂里的澡堂是没开门的，只能在家洗洗了。
可煤炉上的热水昨晚上给用没了。
都怪张三，这么冷的天还折腾个没完，指定又是在录像厅里看了毛片了！
暖水瓶里还有半瓶水，也不够啊，只好扯开炉门临时烧水了。
一身湿漉漉、臭烘烘的，脱也不是换也不是，张三女人冷得没法子了，连炉子带水壶一起挪到了屋子中间，几乎抱在了怀里取暖。刚开始火没上来，没什么热气，后来总算暖和点儿了，却烤得浑身的臭味儿、骚味儿直往上窜。
你个遭瘟的张三，该死的张三，除了折腾老娘你还会点儿啥啊？天天早上出去跑步，跑你个骚啊？要你在家时你不知死哪里去了，不要你在家时你讨奶吃似的缠着，死皮赖脸地哄老娘答应！回来了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张三女人一边咒着，一边连续地打着动静挺大的喷嚏，越想越气，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着。
“喂，有人看见是你了吗？发什么愣呢你？老子问你没听见啊？”
“啊，应该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没有吧’啊？有还是没有？”
“没有。有点儿早，外头没站人，我又没进去，没人看见是我！”
“那还好，那就好！……这样，你尿一泡在这盆里。”
“我起床时尿过了的，现在哪尿得出来？”
“没有也给老子尿！”
“这哪能尿得出来啊这？”李四媳妇儿不敢违拗，当着李四褪下裤子，蹲了下去，很努力地尿着。
“这样，等天再亮点儿，你瞅着外面人多了，再去倒盆。记得跟人打招呼，让人家看见，你是那会儿才去倒盆的。”
李四媳妇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佩服地瞅了自己男人一眼，一激动，还真尿出些东西来，干脆伸手把裆里的条状卫生纸扯下来扔在盆里。
“你干嘛呢？捞出来！”
“咋了？”
“你昨晚上换了纸没？换了，换了你想让人知道你来那个了？捞出来，记住，这几天你一切正常，没来那个。没事时跟别人扯扯，说说那事儿。”
“啥事儿？”
“房事！真比猪还笨！对了，待会儿倒盆时，去阳台那纸盒里，把猫屎弄几坨在盆里一起倒了啊！”
“哦！……”
晨练回来，张三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还没拧，门吱一声就开了。他女人正铁青着脸往外走，手里捧着一大包东西，报纸包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一见自己男人回来了，立即把手里的东西往门外一扔，满腔的羞愤、委屈顿时呈喷射状释放了出来，冲上前揪着张三又拧又抓，呼天抢地地咒着，什么嫁给你倒了血霉啦、这辈子怎么得完啦。说辞永远都是这一套，从未变过，张三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的。
多年夫妻了，对自己女人的那些招数，还是了如指掌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倒也处变不乱。张三贴着水泥栏杆且战且退，把女人的暴怒和凌厉攻势基本化于无形。也就是一个基本，到底太过突然，准备有些不充分，脸上还是留下了几道血道子。平时对自己的防守战术颇为自得的张三，那一刻忽然有些惭愧。
任凭女人一通爆炸式的发泄，等她终于自行平静了下来，张三赶紧上前，连搀带抱地把她弄进屋子，搁在椅子上，关切地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眼前这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丈夫，张三女人又哇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控诉了起来。
张三也是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她都没看清是谁，纵有快意恩仇的勇气，却苦于找不到这个敌人啊。无奈之下，安慰了自己女人一通，出门捡起外面地上那包被污物淋透的衣物，再用报纸包好，下楼往垃圾堆走去。
在楼道口“碰巧”碰上了李四媳妇儿，端着盆往厕所走去，二人都走得急，差点儿没撞上。
“张大哥啊，你跟你家嫂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唉，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她……不说了不说了。”
“张大哥，你是好男人，不象我们家李四，有什么事，让着点儿她，自己的女人，有啥啊？”
“是，自己的女人，让着点儿有啥啊？可今天她并不是冲我来的……”
“不说了，不说了大哥，我端着个盆臭烘烘的，说什么说啊，有空家里坐啊！”李四媳妇儿扭着她的水蛇腰向厕所去了。
张三又偷偷看了一眼那女人晃来晃去、妙不可言的屁股，越发想不通了，这样的女人，李四怎么就舍得揍她呢？叹叹气、摇摇头，朝垃圾堆去了。
把炒好的菜、盛好的饭都一一摆在了桌子上，当然还得倒一大杯白开水，她有个怪毛病，不用白开水泡着，那饭就咽不下去，不管多好的菜都咽不下去。忙完这一切，张三才出门站到走廊上，冲着楼下喊：“回来吧，吃饭了！”
已经是连着的第五天了，张三女人不辞劳苦、不畏严寒，以惊人的毅力和耐力天天站在球场边那风口子上，对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仇人破口大骂，一般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恶毒话语，她都循环往复地骂过不知多少遍了。
要说那仇人也真能忍气吞声，如此翻族谱式的扫荡骂法，就是没能把她给骂出来。
张三女人进门一看，中午菜是她最喜欢的大蒜炒腊肉。那切成片儿的暗红色的腊肉让她直咽口水。张三也就这点儿还凑合，炒的几个小菜很对她的胃口。女人伸手想抓一片尝尝，又缩了回来，自去厨房打了一大盆热水，拿了香皂、毛巾，仔细地洗手洗脸。
“我说，这都第五天了，你天天洗澡，香皂都洗掉几块了，还没洗干净啊？”
“你管我呢？我告诉你，我就想不得，一想这全身的皮都是紧的，发麻！你说那遭雷打、吃枪子的……”
“好了好了，你洗吧！轻点擦啊，别把腮边的那颗痣给擦掉了！”
“我就讨厌这颗痣，我就要擦了！……哎，你去叫声李四媳妇儿，咱家有点儿好吃的，别落了她。”
“又喊她？凭什么有好吃的就喊她啊？”嘴里边不情愿，其实张三心里是真愿意把楼下的李四媳妇儿叫来的，所以这几天他尽炒些好吃的菜，就等着她发号施令“你去叫声李四媳妇儿”。李四媳妇儿，那女人……
“怎么着怎么着？要起义啊？你敢不去？这几天还真搭帮着她时时来陪我说说话，不然我都炸了！她还说了，要真找出那个作孽的人，她指定帮我一起，去撕破那烂婆娘的嘴、抓破那烂婆娘的脸！我看得出来，她是当真的，她真会跟我一起干，你信不？人家心肠好，对咱家好，那李四又不是东西，天天的欺负她，咱对她好点儿咋了？告诉你，她就是我的好姐妹、亲姐妹了，你可别把她当外人！我活了半辈子了，就碰见这么个知心的人！不过你可千万别动什么歪心思啊，我不找你，李四也能撕了你！”
“行了行了，说哪去了都？我去喊还不成吗？歪心思？家有贤妻，我敢吗？”张三出门去，倚着栏杆探出去半个身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李四，李四啊！”
“老张？啥事啊？”
“哎哟，正吃着呢你？上来上来，一起吃！”
“算了吧，今天太阳挺好，心情不错，我得喝点儿小酒，你敢干这事吗？我就知道你不敢，瞧瞧你那怂样儿！哈哈哈……”
张三女人搭好毛巾，也挤到栏杆边，抓着张三的胳膊探出头去：“你个死李四，我们家张三比你好得多，他不打老婆！你来就来，不来拉倒，还真不稀罕！但你让我妹子上来，啊！”
“哈哈哈……哎，喊你去呢！……去吧去吧，这也要问老子，没了老子你是不是就不活了啊？早点回来收拾啊！”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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