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随着热浪飘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3-05 18:3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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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母亲就像一盏风中的油灯,在与病痛长年累月的争斗中,最后终于油尽灯枯,撒手去了。那时的我尚不知道死是个什么含义,以为母亲在睡好睡足以后,还会爬起来给我洗衣做饭;当哥哥为了防偷菜的贼而把丝瓜种在床底下时,她还会笑骂着予以纠正。直到大人们用一个大木匣子把换了一身新衣裳的母亲装上,埋在屋后山顶的那个大坑里时,我才隐隐觉得不安,母亲应该无法像哥哥种的丝瓜那样,再从地下长出来的。我将永远地失去我的母亲,哥哥种的丝瓜已经开花了,她将不会品尝了,下半年我就会背着她在病中给我做的书包去学堂,她也看不见了。哥哥跪在母亲的坟前大哭的时候,我站在一旁光顾着着急,都忘了落泪了。

三年以后,我还不够十岁,从不求人的父亲跪在外婆的脚下,痛哭流涕地磕着响头,于是我便跟随着外婆,住到了城里的舅舅家中。舅舅和舅母都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我来到城里以后,便没再上学,天天跟着外婆,帮着她洗衣做饭,帮着她照料我那一帮表弟表妹们。我很愿意做这些,以前母亲在时,每天做的就是这些类似的活计,我觉得自己是在做她未做完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母亲,所以表弟表妹们再怎么调皮捣蛋,我也只是满脸笑容,从不去责罚他们。对此,舅母很是满意,慢慢地,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大女儿,在我辍学一年多以后,重新又把我送进了学堂。这下可把我给忙坏了,清晨黄昏要做家务,白天要上学,到了晚上表弟表妹们都睡了,我才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用来做作业和想念母亲。母亲若在,我肯定只要做作业了,别的事都不用管的,就连睡觉时我都可以故意把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等着她来帮我掖好被子。

偶尔我还会去隔壁的王妈妈家串串门。

王妈妈很老了,跟外婆差不多的年纪,舅舅、舅母甚至外婆都是管她叫王妈妈的,我最少也得叫她奶奶吧。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自认识她起就是叫她王妈妈,而她也乐于答应,所以这王奶奶就变成王妈妈了。

听说王妈妈的男人死了好多年了,又没留下一男半女的,这些年来她就这么一个人住着。她的房子跟舅舅家的房子其实是一样的,却莫名其妙地显得特别昏暗和阴冷,也许是因为她常年拉着厚厚的窗帘并奇怪地拒绝使用电灯的缘故吧。

那盏包着一块破布的油腻腻的煤油灯,一到夜里就会点上,豆大的灯光昏黄而虚弱,没有风也会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这总让我想起病中咳得直不起腰来的母亲。微弱的光线隐约地照着沉陷在木质长椅上的孤独的王妈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团烂棉絮堆在那里,仿佛还散发着一阵阵的发霉的气味儿,多年以后我都觉得那画面有些惨兮兮的。

你别再去你家隔壁的那王老婆子家里玩了,她可是杀过人的!她的男人就是被她弄死的,还被她剁了一只手,齐腕剁下来的。虽然后来被放了,可在街坊邻里的眼中,她就是一个该挨枪子的恶女人!不信你看看,除了你时不时的去她家,还有谁去过啊?

是的,王妈妈家除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客人。但是那个说话说得快了就结巴、走路走得快了就颠簸的王妈妈,那个颤颤巍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风吹倒的王妈妈,会是如此歹毒凶残的一个人?我是怎么都不信的。所以同桌的小花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些话时,我完全就没有当一回事儿。

我还是一如既往,有空了就过去坐坐,跟王妈妈说说话。时间一长,她好像把招呼也不打就推门而进的我当成了一种依赖,虽然我不是天天都过去,但她天天晚上都会给我留着门,一直留到很晚,直到舅舅家的电灯全部熄灭,她确定我不会再去时,才会插上门睡觉。

关于王妈妈杀人的事情,我曾问过外婆。外婆斥责了我几句后,便转移了话题,让我去淘米洗菜,再也不肯跟我多说。我也就再不多问,反正外婆跟舅舅、舅母都知道我去王妈妈家玩,又都没有阻止,那便是他们一个明显的立场了。

王妈妈家里有一个房间长期锁着,从不让人进去,她只在没人时自己进去打扫打扫。有几回我去看望她的时候恰好碰见她在里面,我想进去看看,都被她迅速而坚决地挡住了,拉着我的手带我到长木椅上坐着,还不忘回身锁上门,才来和我说话。于是我对那间屋子充满了好奇,我曾多次在房子外面绕到那间房的窗下,想看个究竟,可是窗帘挡住了里面的一切,更添了许多神秘。

时间过得很快,我和表弟表妹们仿佛几株吹着风、淋着雨也疯长个头的小树,迅速地让家里的房间不够住了,毕竟一群半大的男孩女孩,再在一间屋子里的两张上下铺住着,是很不方便的。舅舅想尽了办法,左安排右盘算,我还是没有地方住。我小心翼翼地提议,是不是找王妈妈说说,让我在她那边搭个铺,我相信王妈妈是不会反对的,这几年来,她跟我真的就像嫡亲的奶奶跟孙女一般的关系了,何况她那不是有一间锁着的空房间吗?舅舅断然地否决了我的提议,宁愿跟领导磨了半个月的嘴皮子,最后出钱在厂里租了一个单间让我住着。如此大费周章让我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同时也对王妈妈更加感兴趣了,包括那间锁着的屋子,更包括那些传言,我虽然不信,却很想一探究竟。

那些日子里,我一有时间就往王妈妈家里跑,陪着她东南西北地瞎聊。对于那间锁着的屋子,以及传言里她杀人剁手的事,我都绝口不提,装作毫不感兴趣,只想找个什么话题,远远地绕,心说就算绕个百十里地,总有一天我也能绕到这些事情上面来的。遗憾的是我从来也没能把这个圈子绕过去,只要稍有触及,王妈妈便警觉地岔开了话题。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又在想方设法地没话找话时,王妈妈自己开口了:“闺女啊,你是不是对我这间锁着的屋子挺感兴趣的?你也别否认了,没兴趣怎么每次说话都想绕到这上面来啊?咱别绕了闺女,来,我带你去看看。有妈妈在,你什么都别怕,看完了就看完了,以后也别说给别人听,记住没?”说着王妈妈起身,一手端着那盏煤油灯,一手虚虚地遮挡着不让风吹灭了它,招呼着我来到那门口,在腰间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拽出裤腰带上拴着的一截红毛线,用串在毛线上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我兴奋而紧张地跟在王妈妈后面,抬脚进了那间屋子,心怦怦乱跳,跳得我胸口生疼,跳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偷偷地拽住了王妈妈的衣角,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间屋子里,老式的雕花床,老式的抽屉,老式的大柜子,老式的木椅子,一切都干净而陈旧,平淡无奇,这样的家具和摆设实在是太普遍了。只是就着煤油灯闪烁不定的微弱的光,都显得有点飘忽鬼魅,让人汗毛倒立。特别是屋子正中间摆放着的一条长长的高凳子,很是奇怪,王妈妈是个爱收捡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地让一条凳子横在屋子中间碍事呢?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高凳子正上方的房梁上,悬挂着一条打着死结的白布,人若站在高凳子上面,刚好够得着把自己的脖子送进那白布圈里。白布圈阴森森地悬在那里,仿佛架在阴阳之间的一座桥,我没来由地猛然尖叫一声,没命似的地逃了出去,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我连着两天没有去找王妈妈,也没对任何人说起那晚上的事情。到了第三天晚上,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我决定再去看看。去之前我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揣在兜里,我觉得这样安全得多。

王妈妈家里没有灯光,我也不管,就像平日里一样,推门就进去了。外面房间没有灯光时,她一定就在厨房里洗澡,洗完了就会出来的。我摸着黑在长木椅上坐了下来,兜里的那块鹅卵石已经被我握出了汗水,有它在,我这心里才稍微觉得踏实了些。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王妈妈出来,只有厨房里搅动的水声,不断地渗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向我断断续续地扑过来。我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凉,脑子里嗡嗡直响,强作镇静地调整了一下僵硬的坐姿,深呼吸了几次,想靠在椅背上面歇会儿,身子向后移动时突然感觉到屁股下面有个什么东西,我触电似的弹了起来,迅速地掏出鹅卵石,另一只手壮着胆子去摸,一条人腿,摆在长木椅上的赫然是一条僵硬而冰冷的人腿。

她可是杀过人的!她的男人就是被她弄死的,还被她剁了一只手,齐腕剁下来的。

我原本不相信小花的话,现在却如此真实地摆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出了王妈妈家的门,反正不敢回自己睡觉的那个单间了,掏出钥匙打开了舅舅家的门,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外婆的房间,满脸泪痕,一身冷汗,全身上下就像筛糠似的剧烈地抖动着。

外婆见我这模样,顿时慌了,一把抱住我:“怎么了孩子?啊?怎么了?”

“外婆,杀人了,王妈妈杀人了!”

“瞎说什么呢?”外婆一把把我推开了。

我固执地又钻进外婆的怀里,都哭了出来:“真的真的,外婆,我刚刚在她家的长木椅上,摸到了一条人腿……”

听我说到这里,外婆长出了一口气,用力把我推开,从枕头下翻出手电筒,牵着我说:“走,外婆和你去看看!”

我战战兢兢地躲在外婆身后,一进王妈妈的家门就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石头,紧紧地握在手里,始终不敢顺着手电筒的光亮,去看一眼长木椅上的那条人腿。

“这有什么好怕的?”外婆居然敢抱起那条腿送到我眼前,我逼着自己看了一眼,我的妈呀,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

外婆把那条腿扔在了长木椅上:“这回你知道王妈妈为什么走得快点儿就跛了吧?她有一条腿是假的!”

我们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厨房里有点耳背的王妈妈:“谁呀?是小玲闺女吧?”

“死老婆子,以后洗澡把你的假腿放隐蔽点儿,可把我们家小玲给吓坏了!”

我用时间把那天晚上受到的惊吓慢慢洗涤干净了,等平静下来后,回头再想那个装着一条义肢的老太太时,能想起的就只剩下时刻都在那几间屋子里蠕动的、成片成片的孤独了,先前的那些神秘啊、可怕啊,全都烟消云散,我也不知道对她的看法为什么会在忽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只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她那里,当她的一个听众,或者让她成为一个听众。于是我尽量地登门,告诉她我所听到的和看到的,我发现她在我面前渐渐地有了些笑容,后来还常常准备些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等着我。

王妈妈有时候也说说她的往事,却只限于她那早夭的两个孩子,关于她短命的男人、关于为什么她不肯使用电灯、以及锁着的那间屋子里悬在梁上的白布,却是从不提及。她说总有一天都会告诉我的,但我对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了兴趣,我越来越相信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一个不容置否的理由,所以我也不再试图追根究底了。

一晃眼,我就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念书,毕业后又留在了那座城市工作。很远,我一年到头都难得回舅舅家了。偶尔回一趟,也要里里外外不停地忙活儿,我很早很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勤快,能换来舅母面对我时、更重要的是她面对我外婆时的和颜悦色。还有那群表弟表妹们,跟我关系特别好、特别亲,但还是得时时防备着他们的恶作剧,小伙子、大姑娘们个头都比我高出一大截,却依然象小时候一样调皮捣蛋。

还有最重要的,我必须陪着我的外婆说说话。外婆已经越来越老了,耳朵说聋便聋了,聋得就像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所以我说话她基本上是听不清的,但她只要看见我的嘴巴在动,就知道我在跟她说话,她就会握着我的手看着我,不时地点点头、笑一笑,好像她全都听见了似的。

而这些年来,舅舅搬了几次家,不再住那栋青砖青瓦的平房了,所以我就算回到舅舅家,来去匆忙间,就像点火似的,居然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去看望王妈妈了,或者说,是我自己没去找这样的机会吧。

后来有一年,我从舅舅的电话中得知,那个孤独了一辈子的王妈妈死了,上吊死的。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间锁着的房门,那条悬在梁上的白布,莫非那真是王妈妈专门为自己架在阴阳之间的一座桥吗?

也就是那年,我带着丈夫,抱着儿子,去给对我有养育之恩的舅舅、舅母拜年时,我那长寿的外婆交给了我一封信。信是王妈妈留给我的,粘信封口的细碎饭粒子已经硬成砂石般,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老得有些笨拙的王妈妈居然能写一手这么漂亮的字。

小玲,我的闺女,你还好吗?请允许我这么叫你!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看我陪我说话了,我给你准备的瓜子花生一次次地被老鼠偷吃光了,我便一次次地更换,我不想去追究老鼠的责任,也不想防范它们,随它们去吧,有它们在,我的屋子里就有了动静,起码有了些生机不是吗?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了,怕是有四、五年了吧?我不能因此责怪你什么,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我想给你写信问问你的情况,却不知道写往哪里。思来想去,我给你留一封信吧,就放在你外婆手里,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间,我想多半已经死了吧。如果我真死了,闺女,你别难过,死并不可怕,活着才是可怕的!我死了,不过是追随我男人去了而已,整整三十年了,但愿我还能撵得上他才好啊。

我现在想跟你说说我的一些事情,有些事,你曾经感兴趣过,后来又好像不感兴趣了,我不管那么多了,只胡乱地写着,希望不会占你太多的时间,更希望不会惹你不高兴吧。

我这一辈子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过,用“熬”字也许比用“过”字更加确切点儿,对,是熬,我这个人就是一剂中药,熬了一辈子了,越熬越苦啊!我曾有过一双儿女,这个你是知道的,他们要是在的话,会比你的父母还要年长些,可惜他们都死了,出天花死的。后来等条件稍微好些了,我却莫名其妙地无法生养了,你说他们前世是不是跟我有杀父之仇啊,所以今世来这么折磨我!?

还有我那短命鬼男人,他也死了。死了好啊,不用再遭罪了!他这一辈子遭的罪,实在是太多了!

他老家在山里面,特别穷苦,家里弟弟妹妹又多,我和他的那点儿可怜的工资,除了留下基本的生活费用,都全部寄回去养活他的爹妈和弟弟妹妹们。那么多年我们几乎没有添置过任何一件家具和衣物,我们几乎没有吃过一餐好点儿的饭菜,我跟着他,几乎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在这方面来说,我对他家里人,应该算是有恩的。可他的家人从不来看望我,直到我给你写这封信时,他们从来没来过,一次都没有。这真的是很让人伤心的!

我知道,他们总在怀疑是我杀死了他们的大儿子,是我杀死了他们的大哥。是的,包括我的邻居在内,所有亲戚熟人都这么认为。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那短命鬼男人,他是自己不小心触电死的,电要了我男人的命,所以在他死后我就不再使用电了,我恨电!不过我愿意相信我男人的死是个意外,而不是故意去寻短见的。你还记得我那间上锁的屋子吗?还记得那条悬在梁上的白布吗?那是我男人挂上去的,他说他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把自己挂上去。可他说了却没来得及把自己挂上去,没说触电却真这么死了,就在他挂上白布的第二天啊。

那时他上班,被机器伤了右手,因为舍不得钱去看医生,自己上山寻了点儿草药敷着,越敷越烂,最后都臭了、生蛆了,别人都说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我男人是在疼得顶不住了的时候挂的那白布,还嘱咐我说等他死了后,一定要把他的右手给剁了,因为他不愿意去到那边后,还被这该死的伤痛困扰得啥事都干不了,他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好在那边工作赚钱,等有一天我过去了,能让我过得好点儿,他说他在这边欠我的,只能到那边去还了。

我不想看到他就这么硬扛下去,就东拼西凑、四处举债,好不容易借到些钱,准备带他去看医生,他却瞒着我把那点儿钱寄回了老家。他这是自己不要命了啊!就算如此,我也没跟他吵闹,我只是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可后来他弟弟来信了,嫌寄回去的钱太少了,让我们再给寄些,他瞒着我又出去借了一些寄回去。这可把我惹火了,我找我男人大吵了一场。我们夫妻一辈子就吵那一回架,他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任凭我怎么哭怎么闹怎么骂他,都一声不吭。我揪着他的耳朵,抓着他头发,把他的脑袋扳起来才发现,我那短命鬼男人早已是泪流满面,那眼泪,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啊!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把那点儿钱寄回老家,是因为他爹病重需要医治,他是想把生的希望让给他爹的,可惜钱太少,两个人都没活成啊。那次我本不该跟他吵架的,我早就应该想到他精神上的负担,或许比肉体上的苦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吵架后没几天,他突然就死了,先于他爹死的!他死后我就照他说的做了,我真的把他的手给剁了,我不指望他能在那边赚多少钱让我过得好,只盼着他能不再疼痛。为此我还被抓进了公安局,我想他的弟弟妹妹包括所有的亲戚熟人,都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认定是我杀害了我自己的男人吧?闺女啊,你是不是认为王妈妈是一个特别狠毒的女人呢?我自己不这么认为,如果事情再来一遍,我还会剁了我男人的手的,我不能让他到了那边依然遭罪!他死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样了,这本是他的意愿啊。

我男人死了,我便一个人拼命赚钱还债,每天都累得趴下了,晚上只盼着能上床歇着,早上还起不来,天天如此。我的这条腿,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车祸给锯掉的,我得到些赔偿,终于还清了债务。债没了,整个人却因此一下子失去动力,常常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没意思。我男人把那条白布挂上房梁时,我就在心里头答应过他,他若死了,我把他放下来后,就把自己挂上去,随他去那边一起生活。可是我直到今天依然没有这么做,不是我不敢,是因为我发现活着要比死了遭罪得多。我在这边多遭些罪,也好分担一些他在那边的压力不是吗?那条白布我从没有解下来过,等哪天我觉得自己的罪遭得差不多了时,我会把自己挂上去的,我从来就没有欺骗过我的男人。

三十年了,那条白布黄了、朽了,哪天我还得换一条才是,不然我估计它难以承受我越来越重的身体了,对,我得记着换一条。我不能牵着我男人留下来的白布跟着他去,这是遗憾啊,可我没有办法,他在那边,想必也不会怪我的!若一定要怪我,等我过去了,就让他骂上几句,解解气罢!

好了,我的闺女,妈妈我乱七八糟地写了这许多,也不知道你爱不爱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可能是我经过了这几十年,依然还是没有看开想透,依然想让这个世上起码有一个人能了解关于我的真相吧!闺女,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歹毒的女人,你若能认同我这个观点的话,等你回来时,去我坟上烧几张纸吧,妈妈我在那边会笑得跟开心的。

闺女,你看完这信后,就把它烧了吧,就像我死了以后,总会有人把我烧了一样!

还有,闺女,我听你外婆说起过,你快要嫁人了,这真好,我真为你高兴!早些嫁了,早些生个儿子吧!

愿你们幸福!

一个天天等死的老太婆

1982.7.15.夜

我看完信,就把它扔在了炭火盆里,那烧成了灰烬却依然完整的信纸,就像回忆一般随着热浪飘着,最后落到了我的身上。外婆瞪了我一眼,撅着嘴巴,从她那舒服的大椅子里伸出手来,不悦地替我把它掸落到地上,那封信,便真的碎成了灰烬……

“外婆,王妈妈的坟在哪里啊?我想去给她烧几张纸。”

“啊?你说什么?”

“哦,算了吧,我待会儿去问舅舅!”

“这丫头,说话跟蚊子叫唤似的,你倒是大点儿声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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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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