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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十八载——回忆与自我之书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9-12 16:17:39 / 个人分类:自传

            第一部   童年

序:

我那银铃般回响的少女的笑声,

我那高昂头颅的女人的自由在何处?

如今我已感到了他紧紧抱住我颤抖的身躯,

如今我已听见现实那严酷的音符冲击我那脆弱的,脆弱的梦。

                                                    ————Edith  Sodergran

今天!T.X!l8a/]._e

童年乃欢乐之源,我无法抑制,回忆首先向我展示的,乃是我的欢乐之源。那是一片葱郁茂盛的大自然,松树的香气,山峦的芬芳和溪水的欢快······毫不费力,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最甜美的岁月。难道那伊甸园般天真无忧的童年、自然的天堂,不应该被摆在首位?与自然相伴的日子如此甜蜜,它多姿的四季、明媚的日出,给我的心灵以莫大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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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奔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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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整日无所事事,与自然为伴,在松涛阵阵中酣睡,那些疏于早起的日子,醒来已是中午。我便吃了饭,欢快地跑出去,好发泄一身的精力,我在林中奔跑,抬头观察那些鸟类和蓝天,或者蹲下来长时间地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树木,它们叶子的形状、颜色、散发的气味、果实······虽然我还全不知道“树叶标本”一词,却已主动地把这些美丽的精灵带回家,收藏在长方形的鞋盒中,里面有奇形怪状的石子,红色的、黄色的、半透明的树叶,色彩艳丽的蝴蝶,啊,多么快活,当我看着这些小小的杰作!

春天了,我在山间奔跑,真不知疲倦,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不仅欣喜于寒冷冬天的过去,更欣喜于山花的开放,那些映山红啊,一丛丛在风中摇曳,在苍翠的绿色中掺杂这奇异的艳丽,使得群山更加质朴、活泼;但我的童心更欣喜于猎奇,要是找到一株紫色的映山红,才叫我高兴哩!可是这些紫色的映山红,就像空谷幽兰似的,从不轻易开放在显眼的群山中,它们偏要寻一处水涧,在笔直的悬崖似的半山坡上开放。要采它们可不容易!得脱下鞋子拿在手上,挽起裤管,淌过冰凉冰凉的溪水,然后抓着一些细小却坚固的树干,啃呲啃呲往上爬,那些土质都很松软,爬的时候泥土便哗哗地往下掉,有时我常常惊异为何在这样的土壤中,竟能长出这么多细小的树木和各种蕨类来。

当然,这过程既刺激又快活,将那些漂亮的紫色映山红握在手中,闻着它芬芳如兰的香气,简直就像达到幸福的顶点,啊,这些往昔的岁月,与鲜花相伴!它们不仅妆点我童年的灿烂时光,也在二层楼的家中留下美丽的身影:厨房小小的四方桌,大堂的八仙桌,客厅的茶几上,三间卧室的床头,总之,恨不得把每一个房间都用鲜花装满。

然而,当五月的金樱子开放时,我便更快活了,因为初夏已经来到,栀子结起一个个小小的青色花苞,只待夏风一吹,便绽开它洁白的芳香。噢,这些五瓣的栀子多么圣洁美丽啊!它们数量繁多地随意在路边吐露芬芳,哦,这最纯洁、最高贵、最热烈的精灵!我是多么爱它们啊!只要栀子一开,我便忘记了懒睡、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只在山林中流连,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怎么瞧也瞧不够,家里的每张桌子、每个房间都摆满了盛开的栀子,吃饭时瞧着它们,睡觉时瞧着它们,简直到了入魔的地步!

在这个短暂的花期中,我整日与它们为伴,就连天堂也比不上此刻的美妙,那些浓郁的花香,还不到家,便能闻到了,我被这种自然的甜美所包围,所俘获,完全陷入了久久不能平息的狂喜中。以至于在今后成长的岁月中,自由就是花香,花香就是自由。

哦,秋来了,披带一身火红,就像天边的云霞!那家家户户绽放的,是石榴,明朗的长夏即将过去,天空一洗如碧,秋高气爽的风儿一吹,我便跑到两棵桂花树下,一金一银,它们虽则还茂盛如常,但不久就将迎来更为金黄的沉醉。这些桂花树儿又大又密,两株静静地挨在一起,高过了屋顶,它们的花枝灿烂迷人、芳香四溢,引得所有人驻足停留,而我呢?早已在那树上啦!整个人趴在梯子上,一幅东张西望的模样,手里拿了剪子,正苦恼着从哪里下手,因为哪里都是这样旺盛啊!

但这幼儿心性又岂会等待太久?马上便选准一个目标,三下五除二地剪起来,不一会儿,就已经剪了满满一篮子啦!我把它们插在房中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惯常的;当然还剩下很多,于是一部分便收集起来,给家里做桂花馅儿,还有一部分,便拿到街上去卖,通常,小枝的卖一块,大枝的卖两块到五块不等,全看自己给的高兴,一箩桂花,不到半个钟头就能销完,通常也能赚一两百,可谓是顶顶快活的生意啦!

而冬天终于来了,我素来怕冷,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这时候便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然而雪下一场,便忍不住跑出去踩那些脚步,看到白雪上留下自己小小的脚印,便特别的快活。当我抬头,被白雪覆盖的山林美极了,特别是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让我无言地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柔和寂静,我喜爱这样的时刻,喜爱在大雪过后爬上那些个土坡,眺望四方,这样的日子里,望着田野、屋顶、山林,小路,到处一片白茫茫的,那原始的纯洁在我心头划过本能的共鸣,哦,圣洁的欢乐!

至于热烈的山茶、傲雪的白梅一开,那新的一年便又开始了。我不停歇的成长便在这四季的循环中周而复始,这些开花的时刻最叫我高兴,这高兴完全出自本能的喜爱,它们简单而热烈,啊,过去的日子多么广阔、美丽!它存在于那片绿色丰饶的山林,存在于那些盛放、美丽的花瓣,存在于无垠、纯净的长空。

瞧我这个糊涂蛋,尽忙着把快活的事儿端,要知道,奇异的大自然何止这一会子事?这欢乐的山林盛产迷人的鲜花,也盛产迷人的劳作,而所有劳动的果实都在这自然中呼吸、酝酿、成长。

那时,我确如天使般纯洁无忧,在自然母亲的怀抱中嬉戏,却也乐于当个小大人,为家人分忧同样叫我高兴。清明前后,那起伏的山峦一片葱绿,映山红已经盛开,我小小的身影穿过林间的羊肠小道,去那可爱的茶园,它与一处梅林混杂,紧挨着一片原始森林,有一个山谷,那儿潭水碧绿,是我嬉戏游玩的宝地,走进森林,便看到空谷清幽,流水淙淙,使人不觉神清气爽。

通常,面对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采茶,我都毫无耐心,劳作和玩耍还是同一个概念,图个新鲜罢了,不出一小时,就已丢下篮子,熟门熟路地穿过森林,去到那碧绿的水潭,脱了鞋子,卷起裤管,潭水常年沁凉,不出五分钟,就能使人冻得哆嗦,我却乐此不疲,凉了起身,热了下水,直到四处跑遍了,也完全累了,便静坐着欣赏那高大粗壮、遮天蔽日的林木,倾听布谷鸟的歌声,麻雀扑棱棱地飞过,树枝引起的颤动,还有那细碎的、紫色的地丁草,丛丛簇簇,清幽美丽。等到歇够了,玩儿够了,才又欢快地跑回茶园,摘一会子,所以一天下来,也不及母亲的一小半,当然,我是全然不在乎这些的,金钱的烦恼和尘世的磨难还未发芽,我的胸中只有无垠的蓝天和碧绿的森林。

当然啦,春季还有一项甜美又快乐的活计,便是挖笋。每当春季来临,山坡上,灌木里,便都有了那一丛丛野生的竹子,低低矮矮地分散其中,不像毛竹那样高大笔直,它们长在路边,也长在坡,长在水边,也长在松林,但通常一个松林要是临着一块湿地,那才叫物产丰富哩!凡是这些地方,野笋都又大又粗,有些比拇指还大,要是瞧见它们,还是一丛,真是兴奋得全身血液沸腾!但这些地方也往往植被茂盛,每走一步,都得拨开茂盛的蕨类或者蜘蛛网,鲜绿的壁虎常常一闪而过,当然,得小心那些从冬眠中苏醒的蛇,它们才是致命的杀手,但在这项危险又有趣的活动中,似乎无人畏惧这点,年年春天,全家出动那是常有的事,整个山林上上下下的,经常在一个茂密的林子里,挖着挖着,突然碰到了左邻右舍,便免不了各自寒暄打趣一番,通常查看对方的战利品也是一大乐趣,由此又引出各类心得交流啦,近几年的趣事啦,简直在林子里讲起故事来!不过,我们这些山野农夫是不会真的闲下来的,通常也是一边挖笋一边讲话,而谈到后来,便因为野笋的分布而又渐次散开了,待到谁先出了林子,便总要向那头扯着嗓子喊一声:“我先走了!”,对方也总会直起身板来精精神神地他回一句:“噢,好的!慢走!”

所以采茶啦,自然要带上嬉戏游玩,更得带上这充满乐趣的寻笋之旅,就如孩子迷恋捉迷藏一样,对这样的寻宝游戏谁不喜欢?况且这里地势茂密,溪水山谷俱有,正是挖笋的好地方呢!于是我便常常地从这头跑到那头,挖笋啦,采花啦,采茶啦,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最后,往往采茶的篮子里,茶叶只有一点,却被那些野笋和映山红占了地儿。如今细想起来,这些日常的欢乐纯真质朴,乃是我最最甜蜜的山泉。

除了春季采茶,漫山遍野的找笋,播种也是一项重大的活动,对我这样的孩子来说,虽然摆足了架势,扛着农具走得又神气又滑稽,但说到底,还是幼儿性情,哪里会懂得真正的播种呢?不过是种黄豆时,母亲开好了坑,我便按着数量,每个坑放七八粒进去,再或者,只需拿着种子,当个跟班儿,到了地里,又撒丫子跑开去。

当然啦,我还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丫头,而家里的这块种植地,刚在一个黄土坡上,对面是一个巨大的采石场,旁边是一个漂亮的水库,这两个地方可有得玩儿啦,采石场上巨石随处可见,从一处攀爬到另一处,也是种不小的乐趣呢!然而当我看着那些巨石,我与它们来说是如此渺小,这是第一次,我开始隐约朦胧地意识到,对大自然来说,对整个世界来说,人类是何其微不足道。再说这水库,正好处在山脚,一头挨着茂密的树林,一头挨着栗子林,是附近村民消暑游乐的好去处呢!待到再长大一点儿,可还有水库历险记等着我哩!

不过这种沉思实在太短啦,几乎是一闪而过,当然咯,对一个孩子来说,除了探险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在这块黄土坡的背面,有个90度的横切面,大概有五米高,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洞穴,看着形状像一个墓穴,我的好奇心被充分勾起来啦,那个墓穴里有什么?一条巨蟒?一头豺狼?或者一只鬼魂?还是被诅咒的宝藏?虽然想象中尽是些可怕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怕,于是就在晴晴朗朗的一天,顺着一根结结实实的藤蔓,痛痛快快地爬了下去,啊,那果真是一个墓穴呢!一具破烂的棺木已经不成形地裂成几块,猛烈地阳光到了这儿,只有微弱的灰白,显得阴惨惨的,可墓穴里既没有巨蟒,也没有豺狼,更没有宝藏和被惊吓的鬼魂,我失望极啦,于是逗留了一会儿,便怏怏不乐地爬了回去。

我已经长到这个岁数,所以从大人们无数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还有每年三次的祭祀中,早就知晓了“鬼魂”的存在,它虽则伴随着恐吓和威胁出现,但对我来说,到底还是陌生新奇多余恐惧。事情也很好理解,对一个整天在山上溜达的孩子,坟墓太常见啦,简直跟自家庭院似的,哪里会恐惧呢?但大人们则是又害怕又敬畏的。

这些“鬼魂”毫无例外都居住在坟墓里,不过那些坟墓大多破破烂烂,坟头长满了青草,隐在棵棵大树之间,多年来早已和山林融为一体了。而我呢?玩儿累了,跑趴下了,便想也不想地直往那里钻,不为别的,这些坟墓前可有凳子坐呢!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总是俏俏皮皮地跟它们打哈哈:“借坐借坐,哎呀呀,真是累死了!”

每次借坐都很成功,那些所谓的鬼魂也从没出来吓我,当然啦,我可压根儿不相信它们真有大人们说得那么恐怖呢!想想看,它们身前是好人,成了鬼,自然也是好鬼呀!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所有的坟墓在我眼里分外亲切,再加上,我的的确确希望坟墓里头能给我一些回应。童年的孤寂第一次这样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我想要一个伙伴,就算是鬼魂,又怎样呢?可以一起做朋友多好啊!它可以给我讲好多好多新奇的故事呢!不过童年的欢乐太多,这些些微不足道的轻愁不过是天边的云彩,一晃儿就过了。

这些山林,不仅有美如天堂的鲜花,也有令人心旷神怡的劳作,而当第一颗野果成熟时,口福就来啦!大多也在四五月份的气候,覆盆子啦,高粱泡啦,山莓啦,茅莓啦,桑葚啦,一拨儿一拨儿地熟了,只有乌稔果是在入秋后才转为紫黑,跟野生的板栗啦,石榴啦,一块儿搁在金秋,这些常见的山果最先成熟的是覆盆子,因为蛇莓跟它长得有几分像,所以采摘的时候得了大人警告,须是要分外小心谨慎的,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能将它们分辨出来,长得明显不一样嘛!但往往在覆盆子刚刚成熟的时候,就有很大一部分被山蛇给咬过了,吃不得,碰上这样的果子,也只好扼腕叹息了。但总的来说,每次都收获颇丰,那些路边啊,低矮的林子里啊,总是不吝啬地长了很多,我呢,往往漫山遍野地跑遍了,也吃个半饱了,这才慢慢悠悠地回家,而且每次去采,都要捎带上一只大碗,把那些又红又大的留起来,待到家里开饭时,便献宝一样搁在饭桌中央,那时候,便觉得这滋味再甜美不过啦!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去吃摘来的映山红,不过印象中味道淡淡的、酸酸的,却是非常清爽,但孩子嘛,难免喜欢更加可口的山果。

至于桑葚,便又是一宝,那时候家里既没有围墙,便与一大亩的桑葚地毗邻而居,桑葚地中有一颗苍老的柿子树,都不知多少年了,平时一幅奄奄一息的模样,待到结了果子,才惊叹这些金黄的小果竟如此茂盛繁多呢!不过我不大爱吃这个,所以也就没有过多关注,而桑葚就不同了,叶子可以养蚕,果子就更加美味,小照片为证,我穿了件胸口绣了个大苹果的毛线衣,被架在桑葚枝上啃苹果呢!

不过比起养蚕来,显然桑葚更得我心,待到五六月份,栀子刚刚结成青色的小果,我们土话称作“皇子”,桑葚就开始由青转了红,由红转了紫,于是这时候,我便全然不顾形象地站在桑葚地里,手里抓一把,钵里放一把,嘴里还嚼着一把,吃得不亦乐乎。

   这样,从春天的覆盆子开始,一直吃到秋天的乌稔果,我都是个幸福而忙碌的孩子,特别是第一次发现一颗高粱泡成熟或者覆盆子变红时,那种喜悦之情可是满满当当的呀!虽然同是山果,但采摘起来的乐趣也大有不同,覆盆子是那种可以让你闭着眼睛吃饱的果子,而高粱泡和茅莓不像它那样俯拾即是,虽然也普遍,但总是输了一截,所以每每上山,也是赤手空拳即可,用不着碗啊钵啊什么的,就是味道,也不如覆盆子那样十分鲜甜,而是带了一丝酸味,果实是琥珀色的,晶莹剔透,在我这个孩子眼里,比起覆盆子来,自然是漂亮很多啦,所以小时候摘了高粱泡和茅莓,不会直接往嘴里塞,而是带着童真的好奇心和本能的对美丽事物的喜爱,拿在手里好一阵玩赏呢。至于橘色的山莓,又是另一种滋味,差不多中和了覆盆子和高粱泡,既十分鲜甜,但入口还是感到一丝丝的酸味,真是可口极了。

秋天一到,那些栗子林里便铺满了落叶,小小的羊肠小道上也铺了一层金黄,这时候,因为发现踩在叶子上总是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因而在栗子林里跑来跑去就成了一大乐趣,这种放大了的脚步声无论如何带给我十分天然的喜悦。不过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因此很长时间内这个秋天都不得我的喜爱,除了可以吃到乌稔果和野板栗外,不具任何一丝美感——想想看,除了部分树叶的凋零,它跟夏天看起来没任何两样,既没有红枫,也没有黄叶;而秋天这种凋零的阴郁凄恻,也似乎融不进我天生热情纯洁的心中,当然咯,到目前为止,我还像那朗朗秋日的蓝天,没有一丝沉重的云彩飘过呢。

我这个人呀,大概的确是遗传了母亲的浪漫气息,对花花草草尤其钟爱,举凡各式各样的野花野草,没有一样不受我垂青,也没有一样不使我欢喜得瞧个半天的,然而对那动物就不怎么上心了,不管是养鸡养鸭养猪,还是养狗养兔养刺猬,皆不能使我有这样高的兴致,但也有些例外,譬如拌好了饭,倒在食槽里,看那些呆头呆脑的肥猪一骨碌爬起来“噜噜”叫着吃得起劲,倒也每每使我和母亲都分外高兴,对那些刚刚孵出来没几天的小鸡小鸭,也总是爱怜的,那一身松软的黄毛,没人看了会不喜欢,待到那些小鸭子下水时,更有些模模糊糊的成长的喜悦涌上心来。但我就如许多其他人一样,坏在爱只爱年幼的,到了成年,便不怎么瞧得上眼了,这种喜新厌旧的劣根性也实在是可恶。

然而由于我从小深受青虫的毒害(这小东西一到夏天便飞进屋来,喜欢时不时地卯足了劲儿,朝人俯冲,每回我都吓得直往桌子底下钻,生怕它的爪子在我身上不肯下来),又被公鸡呀、白鹅呀,追着跑路过,就对这些走兽实在不大喜爱,并且自此见了有爪的动物,便心有戚戚焉。之后又看了新白娘子传奇,对天仙似的人儿喜欢得不得了,接着偶然在后院外的池塘里见着一条筷子粗细的小白蛇,便认定那定是素贞从雷峰塔下逃了出来,在池塘里歇脚呢。

我嘛,费了好大功夫都在讲周遭环境,这下子可要瞧瞧我的家啦!唔,我的家么,按照二十年前的说法,倒也是幢时新又漂亮的小洋楼,至于到底像不像洋楼,也没人拿个准头(反正他们觉得这地板、这灯盏都很西派)。这幢房子没建起来之前,是个类似乱坟岗似的旮旯地儿,人影都没一个,又紧挨着山脚,可当初家里实在太穷,便也只好建在这样一个地方了。房子背面是山林啦、茶园啦、果园啦,总之有的是各式各样的树林,左边是三片相连的、遮天蔽日的竹林,右边嘛,则又是桑葚地,又是张三李四家的菜园子,终日杳无人迹,也荒凉得可以,然而就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据说我还在襁褓时,父母还开过小店的行当哩,想来生意也是不会好的,因此过不了多久便不了了之了。这就是我家这幢时新小洋楼最初的景况。

不消说,我对这环境自然一万分的满意,看在大人眼里么,也算得是依山傍水、清幽宜人,看在我这个孩子眼里么,则有无穷无尽的奥秘新鲜事儿,单说那竹林里每逢春夏之交,总抽出一种单株的嫩芽,像极了蝮蛇的头部,还是颗吐着信子的蛇脑袋呢!花了好多年,才知道这奇怪的植物叫“半夏”,还是味中草药,在这之前,我便给它取了个诨号,姑且叫做“蝮蛇草”;再譬如,竹林边上,常常会长出一种植物,待到果子通红发紫时,便采下来,老人们,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顶需要这玩意儿,倒不是用来吃了延年益寿的,而是人一旦年老,便少不得觉得人生如梦,不过一场空,有意无意就靠近了佛教,老太太们更是吃斋念佛,虔诚万分,而这些小果实,便是用在纸钱上的。小时候自然不知道名字,便跟着奶奶叫它“胭脂”(其实学名叫狼尾果,可惜了那一身的殷红),可不是吗?这些小果实给摘下来,慢慢地捣碎,用一根极细小的枯枝,蘸着殷红的汁水,有秩序、有方位地落在纸钱上,我们管这种活儿叫“点纸钱”,一边点,一边还得念佛经,否则便是“假币”,我奶奶么,也是个实诚的人,做不来那样的事,总之满满当当地在一张点好的纸钱上念了又念,待她觉得功德圆满了才好。

这“胭脂”要还有剩下,便由得小孩儿们胡闹了,通常的科目也是千篇一律:学观音娘娘,在眉心间点颗红痣,点完了,顿时觉得人漂亮很多、精神很多,好似观音娘娘附了身,慈眉善目起来,众人笑得好不快活。虽则我因为羞怯躲避了这种游戏,但每次看几个表姐表妹玩儿得不亦乐乎,倒也印象深刻。

至于家里内部嘛,早前是没有围墙的,后来大约人心不古,便也家家户户有了围墙,我们家嘛,自然就紧跟潮流了。像普通农家一样,也是幢小二层的主屋,前后两个院子,前院空出五分之四来作了水泥地,还有那一分,便载上金桔呀、石榴呀、橘子呀、杨梅呀,各式果树,这边边缝缝里呢,又栽上紫荆呀,满天星呀、绣球花呀、一串红啦作为点缀。后院也大致差不离,有桃树啦,李树啦,杏树啦,自然也有月季啦,山茶啦,桂花啦,芦荟啦,罂粟啦(我们用它来治疗牙齿痛)排列其中;还弄出好大一片地来,盖了鸡舍鸭舍,用来养些家禽。

不消说,这可算得上是个物产丰富又乡野气十足的农家啦,一年四季,花呀果呀的,总断不了,就是家禽呢,也分外活跃,那些鸡呀,鸭呀,可都是蹦跶的好手,一个不留神儿,那些调皮的鸭子就扑凌凌飞过墙头,要不就落在乱糟糟的树林里,要不就落在沼泽里,还有些么,找准了地头,先在池塘里大展身手一番,又钻到菜地里尽搞破坏。这么一来,少不得把父亲气得要骂骂咧咧好一通才肯罢休,但他骂他的,鸡鸭岂能听懂人语?于是一来二去,乱子不断,最后就只好把那些“活跃分子”剪了翅膀,这才算安稳下来。

我嘛,不消说,也肯定得搭把手,干这在菜地里赶鸡赶鸭赶鹅的活儿,后来待我再长大一点时,父亲在一棵水蜜桃下给我弄了架秋千(对面正好是一棵高大粗壮的桂花树),又简易又结实,一块木板加两根粗绳便搞定了,尽管如此,我却喜欢得不得了,一晃荡就是个把小时,当然啦,女孩子一般总喜欢这项活动的咯,等到春天桃花盛开或者秋天金桂飘香时,那滋味才叫美妙呢!虽则我还不懂得文人骚客笔下的那种诗意盎然,但或是桃花雨落,或是芳香四溢,光是想象,就意境十足,更不消说,置身其中,荡起秋千了,自然谁都看了都很欢喜的。

你看,我早前的童年时光灿烂不灿烂?美妙不美妙?仙境也就这模样了!要是你看了我接下去的遭遇,你就不会疑心我为何要如此醉心于这些自然美景的描写,就不会疑心我为何如此喜欢黑塞这个可爱的老头,就不会疑心我为何把整颗火热的心都奉献给了大自然!当然啦,老天待我也很算是宽厚了,人世的头几年还算不上糟糕,比起将来的遭遇,还可算是“云上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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