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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八
赵平

贵州的雨,那才真叫好雨。

从印度洋冉冉而起的上升气流,饱吸一肚子海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大陆进发。不料与喜马拉亚山脉撞个正着,左奔右突,不得去路,百般无奈,祇好临时转向,迂回到云贵高原,并把在喜马拉亚受的委屈化作一腔泪水,倾倒给起伏不平的山陵沟壑。  从遥远的印度洋饱蕴而来的清泪,这就是贵州的雨。

当贵州的山民埋头挨过冬季的霜风严寒,正尽情享受春风送来的百花鲜艳时,耳鼓里总会幽幽地回响起印度洋来客的脚步声。

冬雪随风去,春花伴雨眠,此乃贵州的自然。在春雨润物的自然中度过了少年时代的我,对雨有种特殊的情素。在日本,每当下雨,我打开玻璃拉门,总是禁不住满心喜悦地欢呼,“哇!又下雨啦!”而在日本土生土长的女儿却大皱眉头,冲着窗外嘟起腮帮,“怎么又是雨呀?快烦死了!”

在贵州,下雨的季节就是谈情说爱的季节。瞅着快到阴历4月8日,苗族的姑娘小伙便离开隐藏在群山折皱中的村落,不辞遥远地长途跋涉,来到贵州的省府贵阳市。过去人们或骑马或步行,路上要辛辛苦苦劳累颠簸几天几宿,现在可省心多了,收起雨伞,往长途汽车座椅上一靠,短则打个小盹,长则南柯一梦,再睁眼,贵阳就在脚下。在贵阳市中心的喷水池,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叫做“四月八”的对歌盛会。四月八是苗族的传统节日,苗族的姑娘小伙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每年的这一天。

对于苗族的姑娘小伙来说,贵阳的确是个相聚约会的大好去处。贵阳的群山,宛如向日葵的花瓣,环抱着市内密如花籽的民房。在这小巧玲珑的街市上载歌载舞,感觉一定和在向日葵中嗡嗡飞鸣的蜜蜂一样,晕晕乎乎,不饮自醉。

四月八是阴历4月8日夜晚的盛会。盛会从夜幕降临时开始,到旭日露脸时结束。夜半三更进行的苗族盛会,在初来乍到的外人看来,还真有几分神秘气氛。

过去,苗族的姑娘小伙尽可能在4月8日的当天下午赶到贵阳。毕竟田里有的是活儿多干一天多一天口粮。而今,时髦青年则显得悠哉游哉多了。他们多半提前一天甚至两三天来到贵阳,先找个落脚的去处安顿停当,洗拂微尘,然后再寻个露天食摊,要几串“麻.辣.烫”,一罐砂锅饭,外加一碗五香杂煮,吃它个淋漓畅快。四月八可要闹通宵,不填饱了休息足了,恐怕还真顶不住呢。

说起五香杂煮,就是在日本叫做“我瞪”的玩艺儿。“日本就差月亮不是从中国搬来的了,”一位过去和我一起在中国某大学任教的日本仁兄对我满脸谦恭地说。“可是,”他旋即翘起鼻尖朗声宣布,“日本有一样地地道道的国粹,那就是我瞪!”

日本仁兄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那时我还不曾云游东土,自然不知“我瞪”是哪方神圣,?o吓得和一帮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员汗不敢出,连连称是。接下来我陪同这位日本仁兄到我的家乡旅游。下得飞机,日本仁兄肚中缺少油水,嚷嚷要补充一品地方口味。我带他到贵阳大街小巷,遍地皆是的露天食摊吃五香杂煮。不料,日本仁兄端起碗来便两眼圆瞪作惊讶状,良久,才嘶嘶地发出牙痛似的呻吟,“怪哉,这地方怎么会有我瞪?!”

贵阳的五香杂煮和日本国粹的我瞪的确像是同胞兄妹,都是把海带、魔芋豆腐(?X?m)、土豆、萝卜、竹笋、肉丸、豆油基(炸豆腐)等等放进酱油汤里边煮边吃。唯一不同的是贵阳的五香杂煮不放鱼糕。毕竟贵阳远离大海,缺乏海鱼文化。最近新派的五香杂煮,还有把香肠、牛肚、蕨菜什么的放进去煮的,味道也日见精细。工作之余,到露天食摊吃一碗五香杂煮,一天的烦累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除了五香杂煮以外,最受苗族姑娘们欢迎的,可能就要数“麻.辣.烫”了。“麻”指的是花椒。一位日本的名教授在NHK的电视论坛上引经据典,振振有词道:“甜酸苦辣咸,万国表示味道的词语充其量不过如此了。但是食不厌精的日本人却有着别国所没有的味觉表现,那就是‘旨’味。”一席高论,听得我大跌眼镜。我的教授先生,此言差矣,所谓“旨”味,不过是中国人所说的“鲜”味而已,何为日本独创?信不信由你,倒是中国话里有着日本语言中没有的味觉表现,那就是“麻”味。这“麻”味,至少相对于日本人来说,是中国的“国粹”。日本谚语道,“花椒个头小,麻翻大将军”。谚语原文胡子眉毛一把抓,把辣椒的辣味和花椒的麻味全揉在一起,用一个“辛”字来“一言蔽之”,以至我在课堂上介绍“麻.辣.烫”的个中三味时大伤脑筋,总不知如何把这个固有名词简洁地翻译成日本话。如果直译,就成了“辣.辣.热”;如果意译,又显得罗罗嗦嗦:“如腿坐久了的麻和辣椒的辣和烫伤似的热的食品”,成何体统?更何况“咸”味在日语里也字同“辛”味呢。倘若苗族姑娘吃“麻.辣.烫”时说,“真麻,真辣,真烫,还有点咸。”你怎么翻译成日语?直译成“真辣,真辣,真热,还有点辣”?岂不扯淡!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这“麻.辣.烫”是贵州人发明的小吃。把魔芋豆腐、土豆、大葱等串在竹签上,放进汤锅里煮得滚烫,取出后满满地洒上花椒粉和辣椒粉,就吃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地方味儿。在贵阳,尤其快到四月八,总能看见一群群青春焕发的苗族姑娘围坐在露天食摊前,刘海被汗水沾在前额上,拈起一串串“麻.辣.烫”,一边尖起嘴唇呼呼地吹气,一边汤汁不漏、津津有味地享受。亲睹这副场景,谁要能忍得住不咕咚咽下一口唾沫,那就满可以自诩为修道有年了。

赶四月八而来的苗族小伙子饱啖五香杂煮,胃撑腹胀;苗族姑娘遍尝“麻.辣.烫”,心满意足,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夜幕的降临了。

随着夕阳西下,换好节日盛装的苗族姑娘小伙,便流云般涌向贵阳中心地的喷水池。喷水池名符其实地白水高喷,在空中散成雾珠飘落在四周围五颜六色的花圃上。灯影绰约中,你会觉得有许多斑斓的色块在不断地交错。凝目细看,方知那些色块,是由苗族姑娘们的民族服装和云鬓上的金银钗饰拼合而成。

姑娘们各各手持花伞,小伙们怀抱芦笙;姑娘们手拉手,小伙们肩并肩,无人组织无人号召,无人振臂一呼万众趋随,人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歌坛,亦歌亦舞,开始了山歌的对唱。

小伙们歌唱道:
      “好久没到这方来,
      这方姑娘长成材。
      拨开浮萍看山泉,
      鲤鱼红红游过来。”
姑娘们回应道:
      “鲤鱼静静睡河底,
      但愿哥哥知水纹。
      暖暖太阳照眼里,
      鲤鱼跃身登龙门。”

这样的山歌一直唱到夜半三更。山歌全是即兴歌,就考对歌人有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一年一度的四月八是恋爱的节日,苗族的姑娘小伙都在这一天选择自己的心上人。为了这一天,他们在山村的漆漆黑夜不知编纺出多少美丽的梦幻,不知寄托了多少朦胧的期待。所以,他们在这一天里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他们平日收藏在心灵的盒子里的歌词和曲调全都倾倒出来,以期打动一见钟情的恋人。

我光屁股时代的好友曾君出身苗族,长得一表人才。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就养得他这么一棵独根独苗,当然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飞了,一直就是他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吧,他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羞赧腼腆,胆小如鼠,以至一有年轻女性跟他打招呼,他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嗫嗫嚅嚅逃之夭夭。一来二去,他也三十好几了,一直没修炼到你卿我爱的正果,总是在单相思中宣告悲剧结束,大幕降落,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我哪怕能正儿八经恋爱一次,就是死也瞑目了。”他哭腔哭调地对我说。我温言软语地安慰他道:“你呀,这半辈子不是天天都在恋爱吗?艳福不浅哩!……?o是没有被恋爱过罢了。”

我不安慰还好,越安慰,他倒越无精打彩,让我东渡后也不得安生,想起他的婚恋大事就牵肠挂肚。好不容易在料理店涮足了盘子攒足了旅费,我便匆匆忙忙回乡探亲,死拖硬拽地带他去参加那一年的四月八对歌会。我可是一厢情愿地期望他能在对歌会上找到旗鼓相当的恋爱对象,正儿八经地品尝一次初恋的甜蜜。

穿上藏青色的民族服装,缠起头巾,曾君缩头缩脑混进对歌会的人群当中。忽然,他双目炯炯放光,盯住了一位皮肤白净的姑娘。要说曾君还真有点眼力。他目光缠绕的那位姑娘,看上去20岁刚出头,小鼻小嘴大眼睛,神情娇柔,风姿绰约,站在那儿不说不动就已经让人气促心跳,连我这过来人都不知何故感到几分头晕目眩,脑子里蓦然浮现一句日本谚语,“立如芍药坐牡丹,碎步摇摇如百合”。要我说这日本的谚语简直就是天生为这位中国苗族少女预备的。  曾君对着她怯生生地唱起了山歌,

        “老鱼翁,一钓杆,
      靠山崖,伴水湾,
      扁舟来往无牵绊……”

想不到曾君会把平时背诵的郑板桥的词句,配上西洋歌剧的旋律,在苗族的对歌会上露一手。遗憾的是他这一手在那些来自水村山乡的苗族青年听来,恐怕有点不伦不类。看到周围的青年男士不知所措的神态,曾君反倒开始来劲。起初细如蚊鸣的嗓音,逐渐扩展开来,变成了牛蛙的怒号。

“喜爱春天的人儿啊……。”当曾君用日语放声高歌日本的民间小调“四季歌”时,我再也按耐不住,捧腹绝倒。听见我的笑声,曾君的牛蛙怒号,马上又回缩成嘤嘤蚊鸣。

结果可想而知。曾君的爱的呼唤又跟过去一样,毫无反响地消失在茫茫夜空中。他至今提起那次失败仍然愤愤不平,把原因全归咎于我的造次。我当时也真乱了阵脚,不择手段地冒充记者采访那位咯咯欢笑而去的姑娘,问她为什么瞧不上五官端正,书生气质的曾君。姑娘如是作答,

“看他手脚细如麻杆,不是个上山砍柴下地作田的料。”

原来如此!

曾君成了泄气的皮球,和我一起靠在朋友家的阳台栏杆上,神色阴郁地从高处向下眺望节日夜晚的街市。街市全然不理会曾君的沮丧,灯火辉映中,眼下仍是一片歌舞欢腾的海洋。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小雨。在小雨的轻揉慢抚中,歌声渐渐平息下去。人行道树的阴影里,长起一朵朵色彩绚丽的蘑菇。那是姑娘们的雨伞。每一把雨伞都呵护着一对新结识的恋人,缓缓移去。日本谚语说,“夜晚远方雨伞下,少女秀色最可餐”(夜目远目伞内)。此话不假。我站在阳台上远眺夜晚伞下的苗族姑娘,觉得每一个都是下嫁董永的七仙女,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细雨渐渐浓密起来,四下弥漫起轻柔的雾蔼。朦胧夜雨中,我不禁怀念起海蜇漂浮的濑户内海来。在日本的时候,总是想念故乡的雨想得不行,回到故乡,又抹不掉对于濑户内海的牵挂。人啊,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生物。

夜雨渗透了我和曾君的头发,曾君仰面夜空,张着大口去接天上飘洒而来的绵绵细雨。“贵州的雨,有着山崖的味道。”曾君对我说。我也学着他的方式,呲牙咧嘴地去尝雨的味道,却总不得要领。雨水落到我的脸上,聚集成水滴淌下,终于流进嘴里。

这雨哪儿有什么山崖的味道呀?分明是海洋咸咸的滋味!

山陵淡淡地抹尽一线鱼肚白。被印度洋的雨水濡湿的贵州四月八马上就要结束了,就像随着天明而逐渐模糊的甜梦一般,勾引得人莫名其妙地怅惘。

回到这远离故土的日本,每当春花艳羡,春雨霏霏时,我就会想起四月八,想起贵州的雨;而每当想起贵州的雨,我就会觉得心灵深处都被雨水润得又软又湿。

贵州的雨,那才真叫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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