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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惊梦
刘沁

(七)

这几天里一家人犹如将要被拉到刑场打靶那样恐惧万分。我们不知道我们幽静的家园将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动地的事件,惟有以沉默静待这残酷的现实的到来。

清早,静悄悄的胡同乍然传出阵阵的语录歌声和「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口号声。每每听到这骇然的吼叫声,我们就毛骨悚然。接着就是「彭」、「彭」、「彭」的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和吆喝声。

邵阿姨心惊胆战开门,只见张二婶和骚凤姐以及几个街道积极份子领着五男五女的红卫兵直闯进我们院子里。红卫兵都是中学生,但我们都不认得。

我们一家人都在北房待着,只有叔叔叉着腰站在北房大厅门口的台阶上,大有一夫当勇,万夫莫开的姿态。

张二婶用她那漏风的嘶嘶声,不断叫嚷:「造反有理,……」而红卫兵不断大声朗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张二婶又一挥手,吼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并示意红卫兵开始动手抄家。

叔叔和红卫兵理论,他大声吼道:「我们不是『黑五类』,也不是『当权派』,你们私闯民居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在推推撞撞中,叔叔再次声色俱厉问:「宪法里有哪一章,哪一条,哪一节,哪一段写着你们可以任意私闯民居?!」

红卫兵们这下被宪法搞胡涂了,犹疑起来。后来叔叔说,他知道我国有个宪法,过去还学习过,但早忘掉了。当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宪法。

叔叔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列宁那样,慷慨激昂,振振有词说:「你们拿出公安部门的文件,写明是来抄我们家的,我就让你们来抄,否则……」

正当僵持不下,舅妈和阿姨跑来对叔叔低声说:「姥姥不行了。」叔叔转身进到姥姥房,他对舅舅说:「大哥,你们守着姥姥,我去王爷爷家一趟。」他临走时手指张二婶和红卫兵们悻然嗔怒道:「如果出了人命找你们算账!」

我们犹如惊弓之鸟围着姥姥凄凄怆怆。

豆豆独自走到大厅向院里张望。她惊异,原来有五个女红卫兵,现在怎么只剩一个瘦小的女红卫兵?她怀疑另四个女红卫兵闯进西厢房了。她没和家人说一声便只身冲进西厢房里。当她推门进去一看,猛然吓一大跳,四个女红卫兵把舅妈房和她的房搞得一片狼藉。舅舅和舅妈以及她和苗苗的衣物用品散落一地。四个女红卫兵脱光了她们的旧军服,正在慌乱地套她们的丝袜,戴她们的胸围,……豆豆一声叫:「偷东西!」旋即和她们扭打起来。可怜豆豆怎么斗得过这四个野女孩。她们摁着豆豆的头,猛打,猛踢,猛揪,同时把她的长发和裙子乱剪,乱铰。豆豆满脸是血,晕晕糊糊从西厢房跑了出来。看热闹的居民和其它红卫兵无不哗然。豆豆的头发怎么长长短短乱得像鸡毛帚子?她的裙子怎么变成像夏威夷人跳草裙舞的裙子?而四个女红卫兵昂首挺胸,胸部突兀,个个很像旧苏联电影里高唱丰收之歌的大胸脯农村妇女。不过,人家的大胸脯是又圆又能晃动的,是真实的,但那四个女红卫兵的大胸脯是不真实的,硬捧捧的毫无弹性还左右不对称,一高一低,非常碍眼。也许太忙乱了,她们连旧军服的扣子都没来得及扣上,露出舅妈和豆豆的的确凉衬衣。其中一个女红卫兵干脆穿上豆豆的半高跟皮鞋,样子真滑稽。

我们突然听到院子里一片吵杂声,我和舅舅往院子一望,顿然惊骇得魂魄都散了。一个男红卫兵叉着豆豆的脖子,其它的拳脚并用乱打乱踢。我和舅舅即刻冲到院子里要救豆豆,但舅舅还没到豆豆跟前,一个男红卫兵一脚飞起踢中舅舅的腹部。舅舅的眼镜飞掉了,他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徐徐蹲下。我刚走到豆豆跟前,一个大个儿男红卫兵把我搂腰紧紧抱住。几个人左右开弓把我打得天旋地转,两耳嗡嗡响。豆豆仍被围攻,最后她像跳芭蕾舞的白毛女转个圈倒下。

「为什么打人!」邵阿姨大吼一声,这声浪震天动地,站在胡同口都听得到。红卫兵们都愣住了。邵阿姨,阿姨和苗苗把遍体鳞伤的豆豆抬回到北房邵阿姨的床上,我和舅妈扶着舅舅也回北房。舅舅腹部一直痛,我感到脸火辣辣的并且口鼻直淌血。可怜豆豆满脸是血躺在邵阿姨床上动弹不得,她的脸庞顿时大了许多。

叔叔从王爷爷家借了三轮平板车回来,匆匆跑进北房。他看见伤势累累的豆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说了一句,王爷爷一会儿会过来。叔叔踩车,我和舅舅左右护着躺在平板车上的姥姥去医院。

后来听说,我们刚走,王爷爷和小顺子来了,但那四个女红卫兵早已桃之夭夭。王爷爷一进门,张二婶那嘶嘶的声音戛然而止,并躲闪着王爷爷的视线。你道为什么?六零年困难时期,张二婶曾偷窃粮食被王爷爷逮个正着。考虑到她出身贫苦,孩子多,教育教育算了,不要上纲上线送到派出所。由于有这污点,她特怕王爷爷。小顺子今天上中班,有空也来了。

「他们都是好人吶!你们搞什么的?」王�??笊?隆?

几个红卫兵打愣住了,再说,张二婶收了口又有几位街坊呼应王爷爷的话,他们内心就更胆怯了,那瘦小个儿女红卫兵顿时就吓哭了。毕竟他们也是人,是不成熟的中学生。

小顺子一身穿腿了色的蓝工作服,胳膊上也有红袖标。他身材魁梧,很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从容走到大个儿红卫兵跟前,拍拍他的胳膊,含笑问:「是第几司令部的?是三司的?」没人吱声。「我是产业工人!」指指胳膊上的红袖标,「我是首都工人造反团司令部的核心成员,是司令部的勤务员!」红卫兵们敬佩李玉和,眼前就是李玉和,他们那敢和李玉和过不去。其实小顺子什么也不是,他只不过参加了工厂里的某造反派组织而已。他说他是唬人的,本来他就很会唬人的。还说当今的世界是唬人的世界,你不唬人,人家唬你。

张二婶一看不对劲,不声不响遛了,几个积极份子也遛了,看热闹的街坊也散了,惟有几个红卫兵傻兮兮站着不知所措。

「孩子,回家吧!你娘正等着你们开饭呢。」王爷爷话音一落,几个红卫兵一拥而散。

我们平板车顺利到了医院。我看见一位身穿白大挂的中年大夫便急忙拉他。他翻了翻姥姥的眼皮急叫抬到急救室。我们抬姥姥时发现她已失禁了。

我们仨坐在急象室门口焦急等待。舅舅肚子隐隐作痛,我的两耳嗡嗡响,胸囗疼痛和面颊胀肿,叔叔脸上青筋鼓张着。我们挂住家里,但不能走开。我们期望奇迹出现。

过了一个多小时,急救室医生说对姥姥用尽了一切辨法,包括电击都不行,还魂无术了。死因不明,估计是心脏问题。

姥姥躺在手术台上。她半睁眼,脸色惨白,面颊深陷,白发苍苍,但依旧很慈祥。

「妈呀,妈呀!您死得真冤呀!死得真冤枉啊!」舅舅一脸凄惨,泪如雨下。

「姥姥,姥姥!您睁开眼瞧瞧我呀,瞧瞧我呀!」我趴在姥姥身上,嚎啕大哭推姥姥,但她没有反应。

「干娘呀,我还没报答您的恩德,您却走了!走得不明不白,该向谁申冤呢?」叔叔怆然泪下吼叫。

医生要我们取下姥姥身上的贵重物品,因为即刻需送到太平间。姥姥除了手腕上的玉镯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以沉重又悲恸的心情踩着三轮平板火速回去。我们心如火燎惦挂家里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不测事件,但到家门口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一家人知道姥姥去世的恶噩,顿时伤心欲绝,一片哭喊声凄凄惨惨。豆豆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她的泪水犹如泉涌般直往颜面淌。

「大哥,大嫂,他们还会来的。趁这时间,赶紧把要转移的物品转移到安全地方。」叔叔说。

舅妈表示,她和阿姨早把该转移的东西藏在阿姨小房里了。其实,我们应该转移的是家中收藏的名人字画,琳琅满目的古玩瓷器和鼻烟壶。姥姥曾说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可是眼下我们能把传家宝转移到哪里?神仙都做不到的,惟有听天由命了。

舅舅噙着泪花说:「玉山,如果他们再来,希望你千万别和他们斗。姥姥冤魂未散,豆豆被打得不成样子,算了,什么都不要了。你要记住,再造成伤亡是不值的。」

下午三点来钟,一家正当极之哀恸又惶恐不安之际,一股强烈的语录歌和囗号声传来再次令我们闻风丧胆。五十来人的男女红卫兵再次开进我们家院子里,个个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他们都手持「红宝书」整整齐齐在院子里列队。我想,如果给他们配备「AK47」冲锋枪,大可开到中苏边境对付叛逆的苏修,可是他们现在对付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并且大都是妇孺。为首的是白白胖胖的,压根就不像中学生。这些红卫兵我们不知道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全不认识。

张二婶和骚凤姐在队伍中不停穿梭,并带头不停叫喊:「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口号。

我们看见这样多的红卫兵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直颤抖。我们不作他想了,让「红色风暴」席卷我们吧,让「革命的铁拳」砸烂我们吧。

舅舅叫舅妈守护豆豆,苗苗也跟着去了。叔叔和上午一样站在北房大厅门口的台阶上。

为首的胖子瞟了一眼叔叔,蔑视哼哼冷笑。

叔叔疾言励色说:「你们没权任意抄我们家!」

胖子昂首高傲说:「我们是响应号召来破『四旧』!来『造反』的!」

「我们家没有『四旧』!」

「没有?满屋都是『四旧』!就连这房子也是『四旧』!给我滚开!」

叔叔和上午一样又把宪法搬了出来,可是这次不灵了。

胖子鄙夷地冷笑了一阵,说:「宪法?」他高高举起「红宝书」』,咧嘴吼叫:「『最高指示』就是宪法!」

叔叔依旧巍然不动。这时张二婶在胖子耳边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胖子顿然仰头狂笑,把「红宝书」在天空中晃了又晃。他冷漠地张开血盆大口,指着叔叔:「一个贫农出身的党员,转业军人竟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卫道士!你是个背叛了自身阶级的无耻叛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洪流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叔叔七窍生烟,浑身抖动,紧捏拳头。

舅舅早已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感到胖子的话字字够份量,句句如炸弹。他拉开叔叔,战战兢兢,既无奈又痛苦,颤抖说:「我们欢迎革命小将破『四旧』,我们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

胖子咋咋呼呼挥动「红宝书」,吼叫:「把不是这家的人全拉走!」

二十几个男女红卫兵一拥而上冲向叔叔,阿姨,邵阿姨,又拉又推又搡。叔叔和阿姨反抗,和他们扭打起来。尽管叔叔孔武有力,但他怎么斗得过这样多的人?况且他们手中有皮带,有木棍。邵阿姨大吼一叫:「我是三代贫农!你们敢对我怎样?!」话音刚落,拳头,木棍,皮带犹如秋风扫落叶往她身上又打又砸又抽,顿时被打翻在地。叔叔和阿姨要救她,但几根木棍和皮带又转向他们身上乱劈乱抽。阿姨倒在地上,叔叔血流满脸,邵阿姨拼命挣扎。一个长得很粗犷的女红卫兵对着邵阿姨的腹部猛踹几脚,大声吼叫:「该死的狗奴才!」邵阿姨囗吐鲜血,晕倒在地。我们不明白这位粗犷的女红卫兵怎么会如此心狠手辣?难道她没有母亲?

叔叔,阿姨,邵阿姨被关进小房里而苗苗成了漏网之鱼。胖子一声令下,所有红卫兵分别冲向各房。他们手持带铜扣的皮带不断挥舞,只见墙上的字画纷纷被扫得七零八落。他们怀着无比的仇恨把旧大木柜,明式家俱砸得断断裂裂。两个放古玩瓷器和鼻烟壶的酸技柜玻璃被砸碎了。他们要推倒大柜,舅舅连忙叫喊:「小将们,那是珍贵文物。」话音刚落,我和舅舅己被打翻在地。我护着舅舅,霍尔背脊感到火辣辣的。他们抽了我几鞭子并叫骂:「狗崽子!」两大柜「轰」一声响,掀倒了,接着响出「叮叮当当」声。「康熙皇帝」破碎了,「慈禧太后」砸烂了,所有「清朝皇帝」没了。玉的、玛瑙的、料的、瓷的、象牙的、内画的等鼻烟壶在地板上毫无秩序滚动着。他们见机不可失,把小小的鼻烟壶塞进自已的胯包里。以后我们还发现,姥姥供奉的观音娘娘白瓷坐像也不翼而飞了。

我扶着舅舅到邵阿姨房里。舅妈和苗苗用自已的身体一直护着不能动弹的豆豆。她俩都鼻青眼肿,衣服和头发零乱。我和舅舅也爬到床上,五个人畏缩在一张大床上。

歇斯底里的狂笑,狂叫声和杂乱无章的破坏声历时近三小时,我们的家园终于毁于一旦。

派出所李所长和王爷爷来了,他们和胖子好言好语说话。过后,胖子一个口令,全体红卫兵在院里列队。胖子勒令:「没有居委会的同意,任何人不得启封北房和西厢房。」他们只留叔叔的小房和饭厅给我们暂用。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以无敌的姿态昂然扬长而去,而我们却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邵阿姨疼痛得不停呻吟,王爷爷推着三轮平板车和叔叔,我一起把邵阿姨送到医院。医生说,邵阿姨没生命危险但要留医。

夜了,我们的家园经过一轮乱烘烘的伤心惨目的血洗以后又归于平静。院子里狼藉不堪,北房和西厢房漆黑的死寂一片。我们再也听不到说笑声了,只听到隐隐的虫叫声,而高挂天空的月亮把院子照得时明时暗愈显院子里凄凄楚楚,分外萧条。舅妈和阿姨在小房里照顾豆豆。我和舅舅,叔叔,苗苗在饭厅里直愣愣待着,我们永远见不到姥姥了。我噙着泪花底头缄默不语,冥冥中悚然打了个冷怔。姥姥十年如一日虔诚地供奉观音娘娘,为什么观音娘娘不能保佑姥姥呢?我们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为什么观音娘娘不能保佑我们和我们的家园呢?

我们急招邵阿姨的儿子和儿媳妇来北京。邵阿姨在医院住了六天,由儿子和媳妇接回沧州。除豆豆外,我们全家都到车站送她。我们除了在经济上资助她外,别无他法。以后接邵阿姨儿子来信说,邵阿姨的健康每况愈下,我们揣测她一定受了内伤。我上山下乡时,邵阿姨去世了。我一直感到邵阿姨的命真苦。她第一个丈夫因缺医少药去世了,第二个丈夫又被日本兵打死了,现在她又很无辜被摧残而黯然去世。我不时像怀念姥姥一样怀念她。

(八)

阴森森而令人心悸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傍晚,张二婶率领一帮积极分子来到,她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神态相当威严。张二婶手中举着「红宝书」用嘶嘶的口吻,扳着脸说道:「听着!勒令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臭小姐豆豆,每天上午六点扫胡同一个小时,八点钟到xxx请罪!下午五点也要请罪!」说完,凛然就走。

张二婶的「勒令」杀得我们措手不及。舅妈和阿姨顿时就放声大哭,泪水滂沱。她们抽泣说:「孩子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舅舅低头含泪不语,我却呆若木鸡。苗苗抽抽搭搭说:「姊姊,我代替你扫吧。」叔叔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最恐怖,最暴力,最血腥,最疯狂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了,体验过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怕?更恐怖?」豆豆气势昂然,「他们要辱躏我们,本姑娘绝对不怕。明天一早就去扫胡同,扫给他们看!」

豆豆言语一出,惊动四座,她泰然自若的言语真有摄人心魄的魅力。舅妈收了哭声,她瞧着豆豆,没想到女儿竟如此倔强。

一早,豆豆穿上阿姨的工作服,手戴劳工手套。阿姨用围巾围她的头,舅妈给她戴口罩。她们不想让人看见她那长短不一俨如疯子般的头发,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宛若熊猫般的眼睛和犹如猪样的嘴。但豆豆把口罩扯下,说憋得很。她扬言,如果谁想看她,她将让他看个够。

七点过后,豆豆回来了。她说:「扫胡同的共九人,都是老头和老太太,另有个男青年。有个老头很像袁世凯,说是袁世凯的孙子。有个老头听说是在傅作义部队当过兵的,其它的大概是资本家或历史有问题的人。那个男青年是流氓惯偷。」豆豆又说:「我正在扫时,一位上早班的女工走到我跟前说,『姑娘,歇歇吧,没人看见的。』她用手帕给我抹汗,我只能报于微笑表示感谢。」其实,这时候的豆豆,笑和不笑,表情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一天过了又一天,才不过三天,舅妈拿着一顶草帽回来。她没开口,阿姨却悻悻说:「厂里的造反派勒令凡是被抄家的人必须到菜地劳动。」阿姨却没被叫去劳动。这样无奇不有的「勒令」真令人惊奇叫绝。我可以肯定,宪法里一定没有这一条。我们怅然,真是一波未息又一波。也许豆豆安之若素的精神感染了舅妈,她也显得很坦然。她说:「劳动并不可怕的,趁这机会还可以松弛一下神经。」

我奉命和苗苗到菜市场,实际上这已成为我俩的日常工作。我们惊骇发现整个胡同直到大街上都贴满了很多大小不一的大字报,内容都是关于住房问题。有的大字报写着必须取缔私人住房,还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有的大字报写着如何合理按人囗分配住房,同时必须按阶级成份重新分配住房。有的大字报还详尽地细算了每人应占有多大的住房面积。有的大字报控诉某些人占有大量的住房。总之,各种论点都有,无奇不有。写这大字报的大都是各中学的红卫兵组织,也有街道居民组织。我们对家里人说了,但家里人反应冷淡并不惊讶更不惶恐。舅舅说:「我们已被弄到如此境地,房子属不属自已的有什么所谓?」叔叔说:「有些人是打着抄家和破四旧的旗帜,实际上是觊觎着人家的住房的。」北京市的人囗不断膨胀,而民用住房却少得可怜。住房问题成了极之尖锐的民生问题,这点叔叔是深有体会的。

又过了一星期,总是在傍晚时刻,张二婶和骚凤姐率领一帮人又杀到。她以冷漠的表情,张着嘶嘶的嘴:「听着!勒令你们必须把屋契上交,私房必须交公,不得违抗!」掉头就走。

原来私房要交公首先必须上交屋契,这是我才知道的。可是屋契在哪里呢?我们从来未关心过屋契,收拾姥姥房时也没见过。这个由太姥爷留下的陈年文件还存在吗?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一定在北房,可是北房被封了,怎辨?豆豆勇敢地承担寻找屋契的重任,她将率领我和苗苗找李所长恳求开北房,探索屋契。

李所长是位正直的人。他透露,我们家原属保护对象,统战部,侨委有指示。但是现在主理人都被打倒了,自身都难保,怎么保护我们呢?他很不满表示,来抄家的那些红卫兵未和他们商议,也不通知一声,更不知哪来的,说来就来了,说抄就抄了。听说,这些红卫兵是居民委员会主任何大妈的儿子弄来的。

我们和李所长到居民委员会要求开北房找屋契,没想到出乎意料地顺利,连李所长都感到意外。就在这时候,我们才见到何大妈的真面目。我们鲜有和她交往,闻其名而不知其人。她那小三角眼铺在她那又扁平又黑又黄的脸庞上真有股煞气。苗苗说:「看见她的模样怪害怕的。」

李所长启封开北房,张二婶和骚凤姐监视。整个北房狼藉满地,一片零乱,但仍散发着一缕缕古旧的气韵。我们仨抬头望北房大厅的肖像画却依旧很完美,霎时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们翻箱倒柜,找了又找就是没有屋契的影子。我们开始怀疑它的存在,内心恍惚不安。张二婶和骚凤姐也和我们一样很不安。

我们仨席地而坐,挺累人的。豆豆乍然想起,说:「奶奶说过,怕虫咬的旧东西最好放在樟木箱里。」我们仨以拨云翻雾的气势立即翻大樟木箱。翻来翻去,蓦地眼前射出一道霞光,己旧的发黄的屋契在闪闪发亮哟,我们终于把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东西找出来了。

在豆豆的率领下,我们仨排队上交屋契。我们看见排队的人大都是老年人,个个一脸沮丧,内心沉重。我们不会沮丧,也不会沉重,当然也不会兴高采烈。我们只盼望赶紧把手中的旧文件脱手算了,少一件事就少一个麻烦和负担,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要了。豆豆说得好,她说:「奶奶已没了,没有任何东西再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豆豆每天扫胡同和请罪,舅妈在菜地里劳动,这一星期来没有什么意外,算是风平浪静。

又是一天的傍晚,张二婶又率一帮人杀到。她为虎作伥,嘶嘶嚷道:「这房子现在是公家的房子了,勒令你们两天内必须迁出!」

迁出?迁到哪里?我们震骇。我们原来以为只是分掉我们家多余的房子而己。事实上,很多被抄家的或政治上有问题的但没被抄家的人家,他们只是被分掉多余的房子。舅舅还打算过一段时间后要求要回西厢房,其它房子都不要了,但是没想到连饭厅也容不了我们。

张二婶又说:「横街 XX号有两间空房给你们(指舅舅),上街某号有间空房给你(指叔叔)。」叔叔一听,勃然大怒。他猛拍桌子,声极响,震极烈。他伸出有力的手就要揪那又瘦又干的张二婶,吓得一帮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而我们失魂失魄地拽住叔叔。张二婶脸色铁青,惊惊颤颤,嘶嘶说:「你……你的问题我们再研究研究。」她又指着舅舅说:「你们必须迁出!」

左一个「勒令」,右一个「勒令」早把我们勒令得心都碎了,魂都散了。我们感到我们好像不是活在人间而是活在地狱里。别无他法,惟有按照勒令迁出,但张二婶她们却不敢再滋扰,勒令叔叔了。

幸得王爷爷和小顺子想法借了些床板,大家一起动手,把在横街XX号的大杂院里每间不足十平米的两间土房,打扫干净,糊好窗户纸。

这两间房根本不够舅舅,舅妈,豆豆和我住。幸好舅舅在单位里有一小间单人房,这房是给高级研究人员中午休息或者工作太晚留宿用的。舅舅和舅妈先搬到那里住,我和豆豆住在这两间土房里。

舅舅单位的运动也搞得如火如荼的,但比其它单位有章法。舅舅虽是党员,但他是负责业务的。他不仅历史清白,同时在解放前的学生时代还是党的外围组织成员。他在学术上有突出的贡献而得到上下的尊重。因此,舅舅由始至终未受过冲击,甚至一张大字报都没有。单位领导和造反派头头都很同情舅舅,他们答应再过个多月便分配给舅舅两房一书房的单元房。这些房本来就是给高级研究人员盖的,由于接待过外地串连的学生,能破的都破了,能裂的都裂了,能堵的都堵了,正在修葺。

苗苗来到我们住处,她说:「今天一早把北房,西厢房,饭厅的所有东西全搬走了,说是抄家物资要集中管理,还开了个清单。我看见姥姥的旧躺椅难受得直淌泪。」苗苗又说:「邻家的所有东西也搬走了,胡同里的某些人已搬进去住了,但是邻家的两位老人不知哪里去了。」

我们把这些事告诉舅舅和舅妈,他们悲戚说:「给个清单干什么呢?有什么用?」

又过了些日子,苗苗气哼哼说:「我们的院子也被分了。北房何大妈一家占用,她的三个儿子大牛,二牛,小牛和闺女牛儿各占一间。原来抄家时的那个白胖子是她的女婿。西厢房由张二婶一家和不常见的一对夫妇占用,而饭厅给了骚凤姐。」其实,我们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的。自此以后,豆豆没人管了。积极份子还对她说不用扫胡同了也不用请罪了,仿若豆豆已「功德圆满」了。

某天下午,苗苗静悄悄,鬼鬼祟祟跑来说有振奋人心的事儿要说。在忧心忡忡,坏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能听到振奋人心的事儿是很难得的。

苗苗笑声不绝,忘乎所以说:「今天一早,爸爸推自行车准备上班,二牛从大门口匆匆进来撞了爸爸的车,他不说声道歉反而凶神恶煞骂人。爸爸把车靠好,他又指指点点骂粗口。爸爸一怒之下,运足了气,一拳打在二牛脸庞上。二牛长得和他老娘一样,黑肥肥的,他竟受不住爸爸的一拳,倒在地上打了滚。和张二婶一样,他立马少了两个门牙。嘻嘻……真好玩。」

我惋惜说:「干嘛不再给他一脚呢?」

「一拳还不够?」苗苗瞪了我一眼,又说:「那时何大妈叉着腰站在北房大门口怒目瞪着大眼,如果大牛和白胖子在的话,爸爸可要吃亏了。」

「以后呢?」我和豆豆摧着说。

「以后?」苗苗又乐极不止,「张二婶突然从西厢房走了出来,她指着爸爸嘶嘶嚷,『你想造反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嘻嘻……张二婶的动作真滑稽。如果爸爸也给她一拳,她的骨架子准散满院子。嘻嘻……」苗苗笑到趴在床上了,豆豆猛把她拽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妈…… 妈……也从小房突然走了出来,她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扇张二婶,辟辟拍拍不知扇了多少下。嘻嘻……」苗苗捂着肚子,「张,张二婶……她,她像姊姊那样转了个圈倒在地上,但没姊姊倒下时好看,嘻嘻……」

「死丫头,你竟把本姑娘和她比!」豆豆咬牙切齿,双手拧着苗苗的脸颊说。

「放手,放手,疼死了!」

「别闹了!结果怎能?」

「这时惊动了街坊,我们一大帮人都被拉到派出所去了。」

苗苗说,派出所李所长先念了一段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语录,然后又念了一段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语录。

李所长说:「坏人打坏人,由他。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接着又说:「坏人打好人,不该。坏人怎么可以打好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值得留意。」接着又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无产阶级专政嘛,理应如此。」最后又说:「好人打好人,误会。就是缺乏沟通的意思。」

李所长又说:「你们(指叔叔和二牛)都是贫农出身,又是转业军人,还是党员。你们是阶级兄弟,怎么打起来了?这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吗?」

李所长又说:「你们(指阿姨和张二婶)都是贫苦出身,你(指阿姨)还是工人阶级一份子,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你要领导人而不是打人!」

李所长叹了一声:「好了,你们全是误会,以后要多沟通,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你们写检讨,到此为止。但是我必须强调,谁再打谁,矛盾将转化!将按敌我矛盾来处理!」

「她扇我扇得两眼冒星星,现在还火辣辣的。」张二婶哭诉着说。

「我说是误会嘛,你别让她扇不就没事了?」李所长又对阿姨说:「你可别再扇人了,好不好?」

「不行!我两个门牙给他打掉了!」二牛气呼呼说。

「你有公费医疗,到医院镶就是了。」

「不行!我要他赔偿!」

「赔偿?赔什么?公费医疗就是国家给你赔了。」李所长很不耐烦,「好了,好了,我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医院,更不是镶牙的。我的事多着呢,光是人民内部矛盾我还做不做其它事?我要关注的是敌我矛盾,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苗苗说在派出所里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不了了之。她和阿姨春风得意仿佛报了仇。

星期天,我和豆豆,苗苗到舅舅那里。我们要把叔叔揍二牛和阿姨扇张二婶的事告诉舅舅和舅妈。我们想,他们一定也会和我们一样感到是件振奋人心的事。可是舅舅和舅妈却满腹忧愁,缄默不语。我们惆怅,内心惶惑不安。舅舅深深叹了囗气,忧戚说:「叔叔和阿姨做了错事,而且是特大的错事。」豆豆惊讶问:「为什么?」舅妈很无奈说:「现在是什么世道?怎么能那样意气用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豆豆再见不到苗苗的踪影了。我很担心叔叔他们,深怕出现意料不到的事。我想看看他们,但豆豆不同意,她怕惹来更多的麻烦。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苗苗的身影,我边喊边追她,蓦地,她倏尔而逝。这事令我迷惑不解,豆豆也不明所以。

(九)

天凉了,我们学校同学到全国各地串连都还没回来,学校空无一人,我根本无需回校。豆豆无人管,她的原校早把她遗忘掉了,但她经常被叫去义务劳动做馒头,那是给外地串联学生的口粮。我和豆豆在斗大的土房里相濡以沫。她负责打扫,做饭,我负责洗衣物和购物。

「以后你们别再见叔叔他们!阿姨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舅妈又瘦又黑的脸色沉峻,悻然说,「阿姨写了很长的大字报,控诉我们一家腐蚀他们,是糖衣炮弹。还说,我们一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庭,在香港的亲人和美帝国主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到这里,舅妈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哑了,「车间里开了个针对我的阶级斗争控诉会。阿姨还发言控诉我,一阵阵打倒我的口号声好像过会儿就要把我毙了。主持人还说,『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在我们车间的表现,所有人都上了一堂生动,深刻的阶级教育课。』」

舅舅一直沉思,他觉得这里有蹊跷。

「为什么大字报不是小秦的笔迹?控诉会上,为什么小秦不是自告奋勇的,而是被拉上去的?为什么全文是主持人一直帮着代读的?」舅舅忿然又说:「小秦是被逼迫的!」

舅妈对舅舅这论断很恼火,她认为不管有没有人逼迫阿姨,她都不该这样做。

我和豆豆感到茫然,但我们知道这是人为制造的悲剧,也是社会的灾难。这悲剧和灾难何止我们一家?

豆豆下午被叫去义务劳动,我做好了饭菜等她回来。天已黑了,但仍不见她的踪影令我心急得如坐针毯。冷风从窗缝、门缝「飕」「飕」吹进屋里,阴森刺骨,饭菜都冰凉了。我凝视窗外轻声呼喊:「姊姊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在昏昏暗暗的土房里,我一个人感到分外孤寂又凄凉。这时,我格外思念姥姥,想念远在香港的父母亲,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我哭了,哭得很凄惨。朦胧中,我有股冲动,暗忖,为什么不去叔叔那里看个究竟呢?我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横心一竖,走出房门。

胡同很静,没有行人,只见黄色暗暗的街灯随风粼粼闪闪。冰冷的风直往我颈脖子灌令我浑身打了个颤。我耸起衣领,浑身瑟瑟,踽踽而行。走近我们原来家的院子门口,大门敞开着,我怯懦窥探院内的动静,逡巡走过。我忐忑不安一步步向前走,旋即,掉头彳亍而行。当再次走近门口的小石虎门礅前,稍停,贼头贼脑四处张望一下,乍然低头疾步走进。绕过壁屏,只见院子一片狼藉,杂乱不堪。北房,西厢房,饭厅及小房都亮着灯。我走近小房前轻声叫:「苗苗。」门一开,我像做贼一样侧身钻进房里。房里弥漫浓重的中药味。

「毛毛,很对不起舅妈,请你转告她,我是被逼的。」阿姨在床上半躺着,泣不成声。

原来自发生叔叔揍二牛,阿姨扇张二婶那件事以后,某些人搞了阿姨的黑材料。黑材料里无中生捏造了很多耸人听闻的谎言。厂里的造反派为搞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拿阿姨和舅妈开刀。他们给阿姨辨「学习班」,不准回家。他们不分昼夜,软硬兼施,采用疲劳战术对阿姨进行阶级教育。他们逼迫阿姨必须和我们划清界限并揭发舅妈和我们一家如何腐蚀她。阿姨被整得神志不清,死去活来。他们还威胁说,如果阿姨不划清界限,矛盾将激化。他们还正告阿姨,要为自已丈夫的党籍着想,也要为自已女儿的前途着想,也要为自已的后半生着想。阿姨曾想跳楼自杀,一死了之。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毛毛,我们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暂时先别再来了,好吗?」叔叔幽幽恹恹说。

我匆匆回住处对豆豆说了。豆豆一脸无奈说:「没想到事情会搞得如此严重。」

第二天一早,豆豆叫我买豆制品。我无厘神气在街上走着,突然苗苗出现在我面前令我大吃一惊。她扎着两条辫子的脸容消瘦、苍白、恍惚不安。我们一起走着,她说她要到中药店抓药。我在店外等她。过了半个多小时,苗苗出来。我问抓好了吗?她说还短酸枣仁,石决明和合欢花,待会再到崇文门找。原来她每三天要给阿姨抓一次药。我们一路走,来到体育场的偏僻处。

「哥,昨晚妈妈见到你,一夜不停哭泣。」我和苗苗甫坐下,她就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绪,掩面泪水涟涟,半晌说不出话。「妈妈得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半夜会惊醒,无缘无故会哭喊。」

我看苗苗满脸颓丧的样子又听了她悲切的话,心如刀绞。原来苗苗找我是要告诉我有关叔叔的情况。

叔叔单位里也收到整他的黑材料。领导还找过叔叔谈话。领导透露说,抄家时就收到过整他的黑材料,由于材料根本不可信,销毁了。这次又接到整他的黑材料。黑材料中几乎把叔叔说成是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单位曾派人到派出所了解,觉得材料同样是无中生有的,是捏造的,也销毁了。但是这次领导严厉批评叔叔说:「一个党员最主要就是要有党性,而你恰恰党性不强,阶级观念极之模糊。所有这些事的发生都是由于你的模糊阶级观念造成的。」领导责令叔叔必须划清和我们的界限,并说:「这是原则问题!是立场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作为一个党员是绝不能有半点含糊的!」单位给叔叔分配了一单元房子,希望尽快搬离是非地。

苗苗抹着泪,嗫嚅说:「哥,回去吧,别再找我们了。但我们会永远怀念姥姥,永远记住舅舅,舅妈,姊姊和你。」苗苗站起来,「社会不能容忍我们在一起,我们有什么辨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犹如核桃般大的米黄色硬干果给我,「你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珍藏,留给你做纪念吧。」

这干果是苗苗念小学四年级时化了两毛钱在街上和一位老头买来的。她曾对姥姥说:「这干果挺光溜的还刻着简单的花卉,真好玩。『花落何处』四字刻得真神。如果掏空了再配上盖就成了鼻烟壶了。」她天真烂漫的话逗得姥姥直乐,直夸她。

我手握滑溜的小干果,凄怆凝视苗苗向南走去的背影直到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为止。我心乱如麻,默默往回走。我真希望有辆车把我撞死就好了,所以红灯刚转黄灯我就过街。一辆拐弯的卡车与我擦身而过,车没撞我反倒被司机臭骂了一顿。回到住处看见豆豆我才猛然想起忘了买豆制品。豆豆一脸沮丧说:「叔叔他们是很无辜的,是我们拖累了他们。」我和豆豆还认为苗苗本来就是根正苗红的,但她却错误地成长在我们这个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家庭里,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误会。他们应该和我们彻底划清界限,我们更不应该再拖累他们了。

叔叔一家搬走了,我和豆豆也搬到舅舅单位里了。从此,我们和叔叔他们完全断了联系。我和苗苗也劳燕分飞了。

搬到舅舅单位里以后,我们的生活比较正常,没人滋扰。我和豆豆每天在家做家务或在单位院子里闲逛,但偶尔我要回校参加活动。我的性格变得很沉默,不爱说话,总是悒悒寡欢。如果豆豆不逗我,我可以一天不开口,不笑一声。舅妈在菜地劳动两年多,工厂落实政策调回厂里。她以健康理由请长期病假,不再上班了。我和豆豆萌起出境到香港的念头,舅舅和舅妈不反对。我们到公安局有关部门了解,得到的答复令人失望,即当前基本上不办理出境事宜。

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到来,我也得上山下乡。记得,当时锣鼓震天,红旗招展,一片口号声响彻云霄。虽然气氛很热烈,但我并不振奋更不感到光荣,我反而感到「车粼粼,马啸啸」的场面展现在我眼前令我心灰意冷。我惆怅对豆豆说,我爱我的祖国,也爱我的国家,但是我感到国家并不爱我。豆豆睁着大眼对我「嘘」了一声,狠狠训斥我为什么说话这样随便?!活得不耐烦了?!她特别担心我在政治上犯错误。另外,她也怕我在生活上犯错误,特别是在男女问题上,所以她再三要求我在生活上必须检点。由于农村生活艰苦,她还担心我的健康。她再三强调不要做自已力所不能及的事而把身体搞垮了。最后,她念了苏东坡的词给我听,「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安慰我。我很感激豆豆语重心长的话,很感激她对我的关怀。

我下乡没多久,舅舅也到「五七干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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