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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安亭先生
高尔泰

辛安亭先生离开我们,屈指已经十八年了。今年十二月,是他百岁华诞。北京、西安、太原、兰州等地的教育界,都在准备举办纪念活动。我不能回国参加,很遗憾。老朋友韩学本来信,辛老的女儿辛小明给他说,希望我写篇文章。这篇文章,我早就想写了。辛老是我最尊敬的长者之一,传奇一生的事业与成就,以及文革中的遭遇,都值得好好写一写。但是他的经历,牵涉到党史黑箱里许多重要的人和事,不是局外人如我说得清的。拖延至今,也还是只能从1978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写起。

那时我四十三岁。先生年已古稀,文革乱后,刚恢复工作,超龄服役,在兰州大学当副校长。实际上是个虚职。兰州的兰大,也和北京的北大、清华一样,是“反右”、“文革”的先锋,“笔杆子”和打手的仓库,批判组也有个“粱效”“石一歌”之类的名字,我忘了叫什么了。五七年的校长陈时伟死于夹边沟劳教农场,文革时的校长江隆基被铁钉子钉进脑壳而死,都不是偶然的。文革后,学校一片凋零,但依然保持着“革命”传统。“清污”时的动作,全国无二。校长聂大江纯粹是个政客(“清污”后当了甘肃省委宣传部长,省委书记,后又当了中央广播电视部副部长),那时大权独揽,兰大举步维艰。

辛老性格温厚,又曾经沧海。几度大起大落,早已经与世无争。你爱独揽大权,我乐得闭门读书。中国近代史上,学者而成为革命者的很多,老革命而成为“学者”的也不少(社科院里多的是)。但是,有这双重身份而能真正脱离政治潜心学术的,据我所见,就他一个。从三十年代参加革命,他一直没离开书本。枪林弹雨之中,背包里也总有几本书,得空就读。现在家里几个大房间,除了门窗全是书,从地板到天花板没空隙。沙发背靠落地窗,只为了读书方便。对于他,学问的世界,比政治的世界要大得多多。

看着文弱瘦小、埋在深深的沙发里专心读书的他,很难想象,这个人也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萧萧敌阵空马群”(邵燕祥赠夏衍句)。延安时期,和周扬一起,主持文教科。后来在教育厅厅长、教育出版社社长任上,也总是抽空在学校兼课,讲授教育学。他犯的致命错误,是说“学校的根本任务是传授知识。”被指控为“反对毛泽东思想”。(毛泽东说,“学校的根本任务是转变学生的思想。”),被整得伤痕累累,“靠边站”了多年。他说,我经过这一课,才知道什么叫做政治。

作为著名的教育家,他出版了六十二本书。谈话我才知道,教育学只是他知识范围的很小一部分。他重视教育,但视野不限于教育。经史子集都熟,道来如数家珍。《文心雕龙》很难懂,他只要几句话,就阐释得一清二楚。我的专业是美学,说到中国美学史,他知道得比我多得多。从彩陶甲骨先秦诸子,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得,袁子才《随园诗话》之失,再到蔡元培对美育的贡献,也如数家珍。

我在兰大几年,他是我名符其实的老师。我不是他唯一的学生,许多文科教师,都常负笈登门。有学生知道而他不知道的问题,他就竭诚求教,问到完全明白为止。有些东西,不是有关专家,完全不用知道。比如汉魏间蛊道巫术的异同,纳西族七星披肩的由来等等。他都兴趣盎然。我问他知道了干吗,他说只是想知道。这使我想起孔子的“学而”。也许,不是历史的教训,而是这种自为目的的求知欲,使他杂学旁收,成为通人,而又淡泊于人事,不求名利,安于以仕(在中国,校长也算个官)为隐。历史的教训,并不是他自动靠边的原因。我们环顾四周,几度浮沉而又依然热中仕进的,还少吗?

辛老爱谈学问,不爱听是非。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校园里的派系斗争流言蜚语,一概都进不了他家的门。家中人来人往,都是讨论学问。“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如果是嵇康式的世故,倒也罢了,可他不是。哲学系系主任韩学本想调我到兰大教书,阻力很大。我有“极右分子”劳动教养的案底,当时在五七干校劳动。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某读过我在文革中被抄去的日记,给校党委打招呼,说我反动不可使用,叫改革开放不要走过了头。辛老本不管事,但这件事他却管了。参加校务会议,发言支持老韩。还亲自到省委的“归口办公室”去催办这事。那天学校没车,他竟步行而去。老弱瘦小平时很少出门的他,在大街小巷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老韩说,不可想象。

到校后,老韩陪我去看望他。他说他刚读了我的《中国山水画探源》(那时刚发表),不是很满意。思路暂且不谈,你可以那样想。脉络清楚,构架稳固,也很好。但是脉络和构架,应该是历史的,而不是思路的。史归史,论归论。以论带史,变成了以论代史,这就不好了。你有这个嫌疑。我请他举个例子,他说那就太多了。

他说,比如你说佛教的盛行,推动了魏晋以来隐逸之风。王维在信佛和退归前后,画风有很大的变化。合乎逻辑。但是事实上,佛教东来之初,不过是祭祀方术的一种。这在《高僧传》中有大量的记载。说着掀掉膝上盖着的毯子,站起来到书架跟前,拿下一部线装的《高僧传》,翻给我看。我看了说,安世高、昙柯迦罗、康僧会,这些都是汉末人物。他说我是随便翻的,又翻到佛图澄,说,这是晋代和尚,你看怎么样!又说,当然浮图之祠,不同于谶纬之祠。但他们是在庙堂,而不是在山林,这一点是无疑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皇都气象,不是山林气象。这一点也是无疑的——你说对吧?

我唯唯。他又说,当然后来有些和尚,把皈依当作了栖遁,买山而隐。“折取青松当麈尾,与君试谈天地初”,俨然名士清流。这也是时尚所致,你不能说是他们推动了时尚。玄学氛围中般若学的兴起,与当时经书译本的粗率、暧昧、不确切,以致可任意比附和发挥有关。名僧之变为清流,就是这么来的。言意之辩,有无之辨,名教与自然之辨这等等,已经不是佛道儒之争,而是名副其实的清谈。佛学和佛教,也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儒家和道家也是。比如老庄主无,道家崇有。老庄贵无生,道家求长生。说老庄就是道家,也是鸦鸦乌。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可以姑妄听之。但是真要研究,就马虎不得。

他批评我对明清之际不求形似之风的兴起,陈述得浮光掠影。他说自魏晋以来,文学以诗词为主导,书法以帖学为主导。二者都崇尚对称和优美。明末碑学、朴学、金石学的兴起,和文学中的曲子词小说家言的昌盛同时,风气之变,其来有自。不单江南,山西也是个重镇。不单扬州八怪,顾炎武、朱彝尊、傅山都是先锋。明代遗民当清代先锋,这里面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你概不涉及,文章就显得单薄。

我唯唯。刚想问还有什么,老韩碰了我一下。于是住嘴,跟着老韩站起来。老韩说,打扰得太久了,辛老休息吧。我也说,辛老休息吧。辛老说,还没说完呢,问题还多着呢。下次来了再说。从此我常去他家。以致师母和小明都把我当自己人了。碰到吃饭的时间,桌上必有我的一份碗筷。

后来老韩因讲“异化”下台。新系主任刘某某是搞中国哲学史的,借“清污”以媚上,整人不择手段。那天我在校园里遇见他,告诉他说,“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说有什么意见,会上再谈。我说我只有这一句,说完了。当时有别人在场。传到了辛老那里,辛老默然。后来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有。他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尴尬很久,说了一句,“刘某某现在,也不到我这里来了。”

他有个好朋友,叫张毕来,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在民盟中央当副主席。来甘肃视察,到他家看他。他让小明来叫我,去陪同吃一顿晚饭。师母和小明掌厨,饭桌上就我们三个。我发现辛老不会应酬,只是叫客人吃这个吃那个。我想我是来陪客的,有责任活跃空气。对方是陌生人,想不出话来说。就问他你们民主党派中央,平时都干些什么?他说都是些例行公事。我问什么例行公事。他说杂七杂八。我问什么杂七杂八,他说多了去了。我问是不是统战工作?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顿,说,就是统战工作。

这些问题,问得不好。我的几个好朋友,事后从辛老家人得知,没有不骂我的。包括老韩,也说我没有礼貌,太放肆。好友蹇长春,闻之大发雷霆,说我粗野得像个酒鬼,让辛老在贵客面前,下不了台。说人家正面回答,是看辛老的面子。要不然,几句官腔就把你打发了……辛老本人,从未提过这事。朋友们给他骂我,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以后见了面,还是和以往一样。我本想道个歉,看他那么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没道。但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让我陪客。

每天傍晚,他都要到校园里散步。偶尔也到我屋里转一下,站着翻翻书。我住三楼,他上下不吃力,看来身体还好。想不到三年以后,八七年,我在成都,就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托老韩代献了一个花圈。用斗大的字,丈二白布,写了对挽联寄去:

    沧桑易度,归来何处寻旧师?
    经史难忘,化去料应着新书?

寄出以后,总觉得不够分量。
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我对辛老的尊敬、感激,和深深的思念,都在这两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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