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与死亡干杯
北岛

在香港中文大学见到中学同学晓峰。上次见面是1988年深秋,在费城,一个老同学家。他当时在纽约上州边打工边读博士。在我的召唤下,他买了辆旧车,连续开了十多个小时赶过来,然后是彻夜长谈。眼下是2006年夏天。晓峰的夫人建华是甲骨文专家,现在中文大学工作。他们夫妇请我到教职员餐厅吃晚饭。晓峰发福了,两鬓华发。同代人久别重逢就如同照镜子:你看见人家多老,你就有多老。十八年如一夜,好像早上醒来接着聊。千言万语,我们首先说到的是刘羽。

1972年秋天,刚从内蒙回来的晓峰告诉我,他们院儿有人蹲了三年大牢刚放出来,在牢里结识了不少文化名人。此人刘邦的刘,项羽的羽。现在嘛,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于是我认识了刘羽,通过刘羽认识了芒克,通过芒克认识了彭刚。正是我和芒克等人的友谊,才有了后来《今天》的故事。当年的大网就是这样织成的,而刘羽是关键的网结。

刘羽少年老成,在他居住的小西天北影演员宿舍,都管他叫“刘公”,可见其夫子气。他戴白塑料框眼镜,人中长,微笑时抿着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自打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念叨要把他的狱中故事写出来。我翘首以盼,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2004年夏天某日凌晨五点,电话铃响,我抄起电话机躲进卫生间。“是我,刘羽。”“你这么早来电话?”我不满地说。“我得了肺癌,刚做完切除手术,明天回北京。好在手术成功,这边的朋友待我很好,我回北京再做化疗。”他停顿了一下,说:“手术前我留下遗嘱,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就让朋友把骨灰装进信封寄回北京。”他最后总结说:“整天在厨房烟熏火燎,外加抽烟,我不得肺癌谁得?”我嗫嚅着试图安慰他,全是废话。

刘羽1990年随移民潮去了匈牙利,在布达佩斯一家中餐馆打工,老板赖帐,他白干了一年多。后转到波兰克拉克夫(Cracow),打工攒钱盘下家餐馆,自己当老板,兼采购会计大厨二厨红白案。

97年春他到美国来玩,住我家。他一到就开箱取礼物,七八本光艳的《花花公子》杂志滑出来,他连忙收好,说是在机场捡的。我不知道《花花公子》的读者对象,但对一个东欧的中国移民来说多少有点儿残酷意味——浮华世界的镜像永远是颠倒的。说来那是他海外生活的顶峰,餐馆赚钱,说话有底气。他有意留在美国寻找更好的生机,未果。回波兰后不久,遭红眼的波兰人算计,撕毁合约,餐馆被收回。

其后很多年,我大概是跟刘羽唯一经常保持联系的老朋友。要么他用电话卡打给我,要么我打给他。他的餐馆和波兰理发店共用一条线,运气好直通餐馆,否则就一头扎进毛发丛生的理发店,“我不理发,”我在波兰语中绝望地用英文叫喊,“我找Mr. Liu”。咔嗒一声,电话转到灶台边。无论多忙,Mr. Liu总是温文尔雅地先说:“你好”,好像我是顾客。我们打电话似乎仅仅为了证明对方的存在而已。他很少谈自己,那转换开关后面的生活让我感到神秘。

2000年秋,我应邀去克拉克夫参加国际诗歌会议,议题是诗歌与死亡。我终于能飞到世界另一个角落看望刘羽。他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兴奋,却平静地说:“给我带些中文书刊来吧,这儿什么都读不到。”

我到了克拉克夫的旅馆,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应声而至。只见他衣服簇新,皮鞋锃亮,像个准备娶媳妇的乡下小伙儿(死后他老婆才告诉我,为了我到来,他在海外这么多年头一回去商店买鞋买衣服)。他一见面就告诉我,我下榻的旅馆餐厅,正是他被波兰人夺走的“聚宝盆”。显然这是他的伤心地。他无奈地摇摇头,就像面对当年不容争辩的监狱一样。

他烟抽得凶,一支接一支;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只是不再谈文学。对于他的现实来说,那是一种奢侈。我请他参加开幕式酒会之类的活动,他犹豫了。“餐馆那边忙,怕过不来”,他呐呐地说。

次日,他尽地主之谊,陪我出去游览拍照。那是晚秋时分,树叶红黄相间,阳光柔和,暗示着冬天的肃杀。克拉克夫位于波兰南部维斯瓦河畔,是波兰中世纪的首都。老城广场保留着文化复兴时期的原貌,石板路通向过去,让人想到时间的磨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广场周围的餐厅酒吧,深藏于古老的地窖中,烛光摇曳,彷佛召唤古老的幽灵。

刘羽夫人到旅馆来接我们吃午饭。我扬手招来出租车时注意到她眼中的慌惑,我才意识到出租车就像文学一样,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我们来到大学区的灰色楼群中,她坚持要付出租车费。这是栋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宿舍。上楼,拐弯,穿过楼道,眼前是刘羽的小餐馆:没有店面,只在门口挂了块招牌;五六张小桌错落,虽简陋,但布置得还雅致,干干净净。跑堂的波兰姑娘是唯一的雇员,我们是唯一的客人。刘羽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乎,四菜一汤,招呼我们就座。

这顿饭我吃得一点儿都不踏实:眼见这生意只有赔本的份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过来的。记得97年春他在我家指天发誓,只要赚到十万美元就洗手不干了。可这不是与那目标背道而驰吗?在我盘问下,刘羽掰着指头算了笔细帐,主要是成本低人工便宜,利虽薄,积少成多嘛。还有,波兰人民最热爱咕老肉,一天卖十份就是这个数。他比划着,半闭着嘴满意地笑了。这时有客人进来,他起身进了厨房。

克拉克夫的中国人不多,和刘羽来往的是几家中餐馆的老板。在他们中间,刘羽显然是老大哥,知书达理,待人诚恳。人家都比他混得好,有房子有车,我们跟着沾光。一位老板开车带我们去古堡参观,另一位老板在自己的餐馆设宴招待。几杯酒下肚,刘羽话多起来,恢复了八十年代的镇定。

刘羽的朋友遍天下。我们坐火车去华沙,住在他另一个朋友家。他是做皮靴生意的,一赶上暖冬就着急,盼着天寒地冻下大雪。几家欢乐几家愁。走在华沙街头,让我想起跟刘羽七十年代扒火车出游的经历。当年人穷志不穷,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兜里倒有俩钱儿,可走在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怎么总让人提心吊胆?

我回到美国,又时不时地在Mr. Liu中餐馆与波兰理发店之间奔突,但不再困惑,那电话转换开关后的生活含义明确无误:在一个美丽如画的欧洲中世纪城市,他独自哼着一支伤心饭馆之歌。

2001年底,我因父亲病重回到北京,再次见到了刘羽。十多年没回家了,北京变得面目皆非,难以辨认。在我看来,那高楼林立的北京丑陋无比,与我的童年与我的青春时代无关,与我无关。在自己的故乡,乡愁更深了。惟有老朋友聚首,才能多少唤醒昔日的感觉。刘羽常来看望我父亲,他总是夸刘羽最懂事,体贴老人。临别前我们在南小街一家上海馆子小聚。我建议他把餐馆卖掉,早点儿搬回北京。他说餐馆不好出手,再说还有赚头,眼见北京的物价越来越高,十万美元不够养老的。我们相约第二年夏天在北京相聚,可谁知道,那一面竟成永别。

两年后刘羽得了肺癌。他回到北京,我请我母亲给他送些钱去。老人爬五层楼,见到刘羽,告诉我说他精神还好,就是消瘦。我跟他通过几次电话,说好我年底回去看望他。他声音平稳,对化疗的前景很乐观。后来才知道,他在波兰做手术时癌细胞已经转移。我同学的弟弟也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见到刘羽。刘羽赞叹波兰的医疗技术,说他的伤口不用缝合,而是用胶布粘连的。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这话的神情。

十月初刘羽住进复兴医院,病情迅速恶化。据说刚下手术台时他出现幻觉,狂躁地大喊:“警察来了,不要抓我!”喊了大半夜。徐晓在《穿越世界的旅行》一文中写道:“刘羽弥留之际发自内心的恐惧呼喊,使我联想到他1978年选择不介入《今天》,以至1990年选择出国。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于两者之间。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差点儿病死在铁栅栏里的牢狱之灾,是足以使他记住一辈子,也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

在创刊时,刘羽和《今天》的关系若即若离。他常来参加编辑会议,但似乎只是个旁听者。在《今天》第一期后出现分裂的会上,大家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深夜。何去何从,既涉及到《今天》的生死存亡,也涉及到每个人的命运。就在这关口,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刘羽起身说:“我明天还得上班,先走一步了。”这一步,使他从《今天》永远跨了出去。我后来愤然指责他,指责他软弱。其实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呢?我从未坐过牢,没有过他在铁窗后险些病死的体验。在政治高压下,谁也没有道德优势。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死之间,爱恨之间,成败之间,荣辱毁誉之间,差的往往就是这一步。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虽说刘羽没有真正卷入《今天》,但他一直是坚定的支持者。我几次逃亡藏匿,都得到他的帮助。他深知危险的代价,甚至说不定会再次锒铛入狱。他生性软弱,却始终坚守道德底线。

刘羽住进了重症病房,上了呼吸机。那相当于死牢,有去无回。据说,重症病房每天费用八千元,也就是说,他辛苦挣来的那些钱血本无归。而我身不由己,我回国的行程是由“城堡”决定的。我屈指数着日子,我猜想他也在默默盼着。生死之间,这一步有多远?

我们带女儿和她的同学外出,在加州死亡谷过夜。孩子们入睡后,我们开车去附近一家旅馆的露天酒吧坐坐,要了瓶红酒。茫茫荒漠,皓月当空。我突然感到不适,天旋地转,回到旅馆就吐了。第二天开车途中从手机得知,刘羽走了。

花间一壶酒,我与他对饮。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打心眼里为他含冤叫屈:该挥霍青春年华时,他进了大狱;该用写作抵抗黑暗时,他闲荡过去;该与朋友干番事业时,他先撤了;该为时代推波助澜时,他忙着挣小钱;该安家过小日子时,他去国外打工;该退休享清福时,他把命都搭进去了。好像他的一生,只是为了证明这世道的荒谬。这是个人与历史的误会,还是性格与命运的博弈?我不知道。死去方知万事休,刘羽,先干了这一杯。

我想起1975年我们同游五台山那一幕。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