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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马哥头爷爷
许文舟

普洱茶一天比一天火的年初,我将父亲藏在家里的一团上了霉菌的普洱茶用纸包好,送到市一家普洱茶馆,请求馆主给一个公道一些的价钱,因为这时父亲病倒在床上,患了不治之症。

馆主用几十倍的放大镜对着茶叶看了又看,又用戴着手套的母指与食指轻轻地拆了一小片茶,放到杯里,让服务生冲泡,这一泡,但见杯里泛起桔红色的汁液,茶叶继续在沸水里透出丝绸一样的色泽,不一会,一只明亮的玻璃杯里便斟满玫瑰色彩。

价钱当然不低,馆主微笑着看茶,又看我,要多少,我不懂茶叶行情,更不知道普洱茶炒到多少价位,不好回答,心里还有一种不想卖的感觉,那可是爷爷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啊。可是一想到父亲每天需要透支的药费,早已使家里穷得连几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这时就对馆主说,给我一万元吧,这是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了,要不是家里急着用钱,我还不想卖呢。馆主用左手撑了一下老花镜,给你两万元吧,你以后有钱了还可以来赎买,这是块好茶,我就当它是镇馆之宝。

看着服务生将爷爷留下的普洱茶放到精致的玻璃钢盒子里,从此只能从外面看它的时候,我有些失落与悲哀,有一种丢失了自己宝贝的感觉,心里不是滋味。馆主看出我的心思,对我说:这样吧,如果你想这块茶了,你随时可以来我茶馆,我免费为你沏茶。

爷爷是给人放马的,马在滇西老家诗礼那七山八洼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玉米收获水稻归仓都得由它代劳,砍柴磨面赶集都得带着它。村子里家家都养马,多的人家养有几十匹呢。我家里穷,爷爷从七岁开始就帮人割草喂马,一直到十几岁,还在山上跟着别人的马匹东奔西走。十几年的喂马放马的经验,让爷爷学到了许多养马的知识,比如马不吃草了,他到野外随便拨几棵草就能让马精神抖擞。

十三岁那年,一位巍山的老板从下关来到位于澜沧江边的老家鲁史镇,要到顺宁(现凤庆县)接一批茶叶,中途有马夫病倒,只好让病者留在中途,二十多匹马照料的人本来就不足,这样一来,马帮要通过土匪出没的黑山门(现为凤庆县鲁史镇金马办事处),要穿过浊浪滚滚的澜沧江上两根铁索架起的桥,要穿过金马骡马威坡进入原始森林,才能到达顺宁。老板显得力不从心了,便来到村子里招兵买马,爷爷正好骑着一匹铁青色的马从湾湾山道上急着往家里坡地赶,冬天的寒风刮得爷爷脸色发青,可是就在爷爷骑着的马临近村子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铁青马看到巍山老板的马帮,也许由于害怕一惊,就一个倒折往回跑,边跑边撅起后腿,扬起阵阵尘灰,可是爷爷紧紧地抓着它不放,不知在山路上转了多少圈,终是将它牢牢降服在跨下。巍山老板见状,立即让人给爷爷的父亲送上银子,要爷爷一起跟他走顺宁,爷爷的父亲本来也舍不得爷爷跟人走,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最终让爷爷跟着巍山老板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马帮是近代云南的主要运输工具。在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和1935年滇缅公路通车以前,云南境内并没有大的交通干线,所有货物的长短途运输全靠人背马驮。即便公路通县之后,云南除交通干线以外的其他地区,主要交通工具仍是马。现在,老家鲁史虽然通了车,但车不能到每座山深处,老家山高坡陡,收谷打米赶集远出,娶亲嫁聚都得由马帮完成重要的运输任务。云南马帮的介入,为普洱茶大量外运提供了交通运输工具。据《续云南通志长编》载,民国年间“滇茶除销本省外,以销四川、康、藏为大宗,间销安南、暹罗、缅甸及我国沿海沿江各省……什九赖乎骡马,得资水道火车者不多。云南马帮是云南近代普洱茶贸易中最为活跃的因素,正因为有一支强有力的云南马帮队伍不畏艰辛,克服重重困难进入思普边区,普洱茶才得已源源不断地运销各地,其大规模生产才有了可能。反之,在普洱茶的运销贸易中,云南马帮自身也得到了很大发展。云南马帮的发展又促进了普洱茶运销贸易的进一步繁荣,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的体系。

爷爷加入到巍山老板的大马帮中,当时只是跟着招呼着马,还不能将几百斤的驮子自由地从马身上卸下抬上,好在爷爷熟悉老家鲁史到顺宁的地形,这一带山高林密、气候炎热,是有名的烟瘴之乡,而且路上有峭壁深涧,山中有饿虎猛兽,河里有毒蛇蝎子,沿途还有土匪的骚扰,爷爷不仅熟路,还有一招弹弓奇招,不说能百步穿杨,也可以十米南击鸟百发百中。开始几次,不论是从顺宁到下关,还是从下关返回顺宁,个把月的行程还算相安无事,可是就要大家放松警惕的时候,一伙土匪在月黑风高时分潜伏在黑山门,当爷爷与他的伙伴唱着山歌调子正要翻山时,一声要钱还是要命的呵斥让所有人脸色都吓得苍白。

爷爷是本地人,用本地话对土匪说,你们还敢欺付汪老爷子家的马帮,小心不得好死啊。爷爷也急得汗水大把大把泼下来,但在夜色里,爷爷的声音倒还洪亮,听说是汪老爷子家的马帮,土匪真的还不冒失行事。因为在整个诗礼乡,提起汪老爷子家的家兵,那可是谁都不敢惹的料。土匪悄无声息地消逝在夜色里,巍山老板还不敢从路边的侧沟里起来。

为了生存,为了贸易获利,马帮们几乎是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爷爷随从的马帮,一直都在顺宁(今凤庆)到下关这一条茶马古道上来往,自然环境都异常危险艰苦,毒草毒水,野兽毒虫,瘟疫疾病,随时随地都能置马帮于死地。加是时局动荡不安,半路杀出一伙强盗也是寻常的事情。巍山老板一直把爷爷带在身边,就是睡觉也不让爷爷离开他半步。尽管这样,有一次在金马寨露宿的一个晚上,一伙强盗还是盗走了两匹马,就在爷爷睡梦中心惊醒,强盗又在把毒手伸到巍山老板的衣袋。爷爷当时也吓出一身汗,他猛地起来,抓起身边的砍马就舞,雪白的钢发刀的苍白和月影下晃动着吃人的刀刃,强盗手中虽然也揣着尖刀,结果被爷爷吓得抱头鼠蹿。

爷爷后来大病了一场,巍山老板暂时停运了一个月,他也吓得害病。看到白色的月光,就会喊有强盗,紧接着浑身就像筛糠一样。当然,爷爷住进了巍山老板的豪宅,那是爷爷与他跑了三年多时间第一次得以进屋的别墅。爷爷不么道巍山老板为什么这么有钱,每个月赶着二十多匹马往返于顺宁与下关之间,从顺宁运普洱茶青毛茶出下关,转手供给到中甸的老板,又从洱海边收购海产品到顺宁,尽管每个月都有生意可做,但爷爷清楚这生意也真的是针头上销铁。

爷爷不管这些,反正能领到一份工钱,还能吃口饱饭,在那兵慌马乱的年代,也算是爷爷的本事了。

尽管能混口饭吃,但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就不让爷爷再去干马帮这活了,赶马帮就等于冒险,就等于拎着脑袋找饭碗。只要走上了马帮路,就等于立了军令状,是死是活,是找钱发财还是血本无归,全靠马帮自己的运气和能耐了。其实,除了不怕之后,冒险并不仅仅是拿生命财产作孤注一掷,而是需要非凡的胆识、坚韧的毅力、勇敢的气魄和卓越的智慧等等一系列美德。爷爷十九岁的时候,巍山老板把他请到家里,就不让他出门了,尽管巍山老板还有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需要完成,还有许多买卖要做,但是巍山老板把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爷爷,要爷爷脱下羊皮褂,穿上毛呢大衣与一个脚有点瘸的女人结婚。女是虽然不是巍山老板的什么亲人,据说这个有点瘸的女人的父亲同样救过巍山老板的命。爷爷不同意,巍山老板就把爷爷给关了起来,软禁的那种关法,让爷爷无所适从百无聊赖地生活在别墅里近半年,爷爷无奈之下答应结婚。

但爷爷也有条件在先,那就是每年都要随马帮回顺宁几次,顺便看看就住在茶马古镇鲁史的家人。

婚后一年,爷爷就有了我的父亲。这是爷爷给祖父的礼物。父亲三岁时被爷爷抱着上了马,从下关赶到鲁史途中,不料父亲病了起来,发烧不止,呕吐不止。巍山老板见情况严重,就把一团污黑的泥状物从驮子里取出,神秘地取米粒大小的几颗放入温水中,调化后让爷爷把它喂到父亲的嘴里。说来也奇怪,那神秘的药服下后,父亲的高烧便全面退下,病也好了。事后,爷爷从一位处得很好的伙计口里得知,那是烟土。父亲吓得差点将父亲从怀里丢下,爷爷亲眼看到,自己帮巍山老板运去普洱茶里,也有这种东西。

爷爷听说烟土不能贩卖,是杀头的买卖,他有些着急,货可是很多的,而且每次从顺宁到下关的货物中,都有这类物品。伙计还告诉爷爷,这东西可赚钱了,比普洱茶不知要赚多少倍钱呢。爷爷马上想到自己住的新房,自己享用的美餐,自己的老婆,想到这里,爷爷怕了。也许就是因为爷爷知道了烟土的事情,就不让其跟着马帮了,巍山老板仍然跟在马帮后面,化装成一个赶马的,经常把一个随从推上马帮头人位置,如果一旦遇上险恶,巍山老板就会从中脱逃。跟随巍山老板多年,遇上过无数匪盗,爷没有怕过,可是证实自己每次从顺宁贩运到下关的普洱茶里面都有烟土,爷爷真的怕得流冷汗。一地产茶,一地需茶的顺下线,烟土居然伴随其中,马蹄的印痕越踏越深,串铃的声响也越传越远,毒口也化了妆源源不断地深入到内地。

爷爷一直想离开巍山老板,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巍山老板觉察爷爷的心迹,加紧了看管力度,就是离开别墅也得有人盯着。一直到解放前夕,巍山老板被镇压后,爷爷才拖着父亲回到老家。奶奶不愿随爷爷来鲁史,便把一团普洱茶交给爷爷,让爷爷想她的时候闻闻茶香。爷爷回到老家,马上被划为富农,属于接受批判的分子,那饼茶一直藏在爷爷住处,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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