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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牵
小蚕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梦牵。

那年我十三岁,随母亲下乡到了这个白族村子。

村中间一条五花石板路,从两边的土基房里穿过,弯弯曲曲。梦牵背着个小巧的背篓,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出来。雅布衣裳红领褂,绣花腰带黑布鞋。细长的眼睛,细长的身材,细长的手指,细长的眉毛,就像百货大楼玻璃柜子里摆着的绢人儿。

“过得惯不?”第一次见到我,她拉过我的手,往里放了一把东西,我摊开手,是几粒热烘烘的烧豆子。

我喜欢和她一起上山打柴或者拉松毛。白族女人背东西,用一块木板架在脖子上,中间掏个洞,用来伸头,两边穿上绳子,中间是粗毛编的一块两寸宽的带子,叫头辩,把它套在头顶,这样头和肩膀都可以帮助背和腰使劲儿,可以背负远远大于自己体重的重物。这套枷锁似的工具叫“背板”。梦牵的背板做得极其讲究,头辫是用自己的头发织出来的。“这样背东西头不会疼。”她告诉我。

天还漆黑,“唔—— 唔——”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村头响起。

“唔—— 唔——”另一个女人也出了门。

“唔——唔——” 女人们结成队,走在村边的小路上。“天不亮不能叫别人的名字,鬼会听见的。相约上山只能这么招呼。”梦牵解释道。

一步一顿,上山的路很陡。

“依呀么——

白麻草鞋么软又软,

阿妹上山么喘又喘,

砍柴砍到日头落么

想哥么想到五更天,

哪天哥才来!”

梦姐姐的歌声穿过晨雾,在山箐子里回响。小伴们悄悄告诉我,梦牵心里的情哥哥叫阿侯,念过高中的。

下山的时候,一队白族女人变成了一排大山。一大背松毛下面只露出一双脚,一步、一步往下走。松毛背子上插着几朵碗口大的大红杜鹃,那一定是梦牵。她拉松毛,木耙在松林子里挥动得飞快,一会儿就扒了一大堆。别人还在捆松毛背子,梦牵早已去摘花了。“喜欢不?”她把一朵映山红插在我的背子上。“我绣了一朵杜鹃花帕子,出嫁才戴呢。”

十天一个街天。

梦牵一大早就来叫我。红领褂大襟边挂上了几块漂亮的绣花手帕,脸蛋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像一朵月季。

跟梦牵赶街运气会很好,出村上了公路不久,一定会有开手扶拖拉机或者赶马车的小伙子停下车来招呼梦牵上车。“咯咯,咯咯咯”梦姐姐的笑声撒了一路。

邻村放电影,村里的青年人都去看。

场子上挤满了人,小伴们爬上草垛一边嗑瓜子,一边清点邻村的年轻人,看看有没有熟悉的朋友。要不就找碴把瓜子壳儿吐到男孩子的头上,然后嘻嘻地笑。很少有人看银幕,电影多半是看过的,不过没有丝毫关系。电影散场后,我们兴致勃勃,嘻嘻哈哈往回走,梦牵越走越慢,我停下来等她,身边的小伴推我一掌:小孩子懂什么!阿侯在后面。

秋收后的一个晚上,梦牵来找我,要我陪她到仓库守夜。

我抱上铺盖卷,跟她到了粮仓。我们把行李铺在粮柜上,在火塘上用一口铜罗锅煮新米饭吃。梦牵用火筷慢慢地拨拉着火塘里的火,眼睛盯着火苗发呆。

“我要嫁了!”她轻轻说。

“是阿侯吗?”

“不是”,泪珠儿扑扑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手绢递给她。

“你们城里人真是福气好!”她抓着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你要嫁给谁?”

“以后你就知道了!”梦牵哭多了,鼻子甕甕的。

“是家人逼你嫁别人吗?”

“不是,我自愿的!不要怪我!这里实在是太苦了,我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呀!”她又哭了起来。

我似懂非懂。

梦牵出嫁那天,她家摆了十几桌,梦牵的爹喝得大醉。新郎是个城里的汉人,说是要开车来接新娘。梦牵没有戴绣着杜鹃的帕子,穿的是一身汉人衣服。

车来了,打开车门出来的是一个高个子,三十多岁。转过脸来,一脸的大麻子。

梦牵走了,被城里的汉人开车接走了。

“吃国家粮去了,不用天天下地吃苦了,姑爷有路子,说好马上要农转非的。”梦牵妈看着远去的车,擦擦眼泪。

几个月后,我在城里看见梦牵,她在百货大楼里卖货。梦牵穿一身灰咔叽布汉人衣服,挺着个大肚子,一脸蝴蝶斑,说是不久就要生孩子了。

“你过得好吗?”我问。

梦牵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半天才说:

“阿侯,他当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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