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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城外历震记
魏平

5月9日是周五,我接成都市艺术剧院王宗林书记的电话,约我和徐甲子去他们剧院洽谈、签定现代话剧《城里城外》合同。他把时间约在了5月12日下午3点。后来,我没有屈指就精确算出,这个时间,离惊天动地的汶川大地震仅差32分钟。

10日上午,妻子与她单位的同事去了都江堰青城后山的泰安古镇,11日下午,过完山中凉爽的双休日,她回到了成都龙泉驿家中。后来,我们从央视播放的那个老外摄的地震画面中知道,在她离开泰安十几个小时后,泰安已几近废墟,泰安通往外界的道路更是完全中断。

12日这天上午有太阳,热。随着时间的流泊,太阳越来越小,但天气越来越闷热。在家吃过午饭,与甲子通了电话,我就出发了,那时是1时10分。那时,东距成都市区20来公里的龙泉驿一派平常气象。郊外,车速上得来,半小时后,我在城南三环外“鸟巢”般的市政府办公区西门处与甲子汇合了。甲子坐上我的尼桑,我们向城区驶去。

沿高新大道、浆洗街行走,过南河后,左转上锦里路,在青羊宫处,一个右拐,上了一环路。从城外到城里,一路上,我们谈的多是《城里城外》。

耗时半小时后,我们到了位于成都一环路西三段抚琴西南街7号的市艺术剧院。由于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我把汽车泊在了形同小巷的抚琴西南街一座旧楼的阴影里。我和甲子坐在车里等待。闲聊的话题中,除了闲的那一部分,多半还是《城里城外》。当然,其间,也有咒骂天气这么闷热的唾屑。为了消解一些闷热,给我们自己创造一些闲聊的舒适环境,我允许了汽油的浪费——我没有熄火,并大开空调。

轿车开始轻微的摇动。我俩谁都不知道,这一刻是2时28分,是一场大灾的热身。车外,行人熙攘,大家面不改色,各行其道。

轿车越来越抖。我俩感觉到这种抖动的异常。我们车转脖子,透过车窗看是否有人在推摇车子,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就算世上有隐身鬼存在,我也没想到它身上去。这时,我以为是汽车因开了空调,在进行周期性排热而导致汽车抖动——我十年前开的那辆桑塔拉2000就有这一特征。我立即扭动车钥匙,熄了火。

但是,熄了火的车子却抖得更厉害了,似若金属的舞蹈。这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了地震,并脱口喊出了声:“不好,地震!”——我是喊给甲子听的。与此同时,我们看见汽车前方20余米处有花盆、砖瓦、泥土等从旧楼上掉下来。街上的行人已不再从容和各行其道,纷纷呼叫并寻找逃路。我打开摇动的车门,对甲子说:“从我这边走!”之所以这样喊,是因为我的车为了尽管躲进阴影和不受交警理抹,而紧紧贴在了旧楼下的围墙边,此便导致了副驾驶车门开不了。我还没跳出车外,已看见甲子迅速从副驾驶室那边挪越过来的身手。事后,我在《五月祭,或那一天》中作了这样的诗记:“那一天/我和徐甲子正与市艺术剧院洽谈一出话剧的演出/大幕突然拉开/不该出现的话剧在倾斜的大地轰然上演。”

我窜出车外,几乎同时,甲子接踵跃出。我关上车门,与甲子跑至十几米开外后,我又按动汽车摇控锁,锁好了汽车。

一些泥石还在继续掉在我的车头前,旧楼摇动着,我想,这幢楼很有可能坍塌,一旦坍塌成真,我的尼桑就埋进了废墟,届时恐怕又要麻烦自己去找保险公司理赔了。我在考虑是跑去将汽车开走,还是不管它。最终,我没有动,那一会儿,生命上升至极致的高度:命大于一切、压倒一切,包括财物、麻烦。

大地在摇晃,四面八方臃肿的旧楼群在摇晃,站在地上,就像农人筛子上跳动的米糠。

我和甲子在快速眼寻一处安全之地,但结果是令人绝望的。那地方,全在楼房的笼罩之下——人类自己营建的居住巢穴,此时伸出的爪牙是多么可怕,像突然暴乱的恶奴!无处逃生,有腿也跑不赢楼房。我想,这个地方一定是我的葬身之处了;我想,活了46个春秋,今天到头了。在生的大欲冲击下,与众人一样,我也仰头,拿眼望着空中,以应对楼房坍塌时,移动脑袋、保护脑袋,哪怕身体其他部位被砸,只要命保到。

地震在地下,我们却望着天上。地下的地震不可怕,可怕的是天上的“地震”。毫无疑问,这个悖论的制造者正是人类自己——文明带来了社会进步,也给一些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汶川地震,可有大批猴类罹难?

“突然就来了,这不速之客!/汽车莫名颠簸,砖头莫名飞落/死亡那么迅疾、熟悉、那么大/地球那么遥远、陌生、那么小/小到竟无一座城池的立锥之所/一只爬行动物的爬行之路,一个人的/呼喊之地;小到成为一只小鸟,惊慌飞去/——这时,人必须变大:比死亡更大/更迅疾、熟悉和近。”为鼓舞抗震救灾斗志,两天后,应《诗刊》社李小雨之约,我为她提供了这样的“诗传单”。

一时间,天暗下来,灰黄灰黄的,也有风吹过来——天各一方,两不搭界,地动,为什么会导致天摇?

时间真慢,短短的几分钟,比一生都长。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个人立身“末日”的那一日的滋味。

找不到绝对安全之境,我们随着一拔喝下午茶的老头子、老太婆,呆在了相对安全的一座小小的露天茶园里。剧烈的震动后,震动一次比一次小起来。似乎在阴阳两界的界面原地奔跑,终于跑回了万里之外的阳面。

想想挣一辆车子的不易,我踩着微微摇动的大地,把车子从“危楼”边挪了一下位置。

开始给妻子打电话,不通。甲子给儿子打,不通。路人都在议说电话怎么突然就不通了呢。有人甚至荒唐地怀疑是官方在封锁地震的消息。

坐在茶园的简易竹椅上,茶园老板,一位年近花甲的男人,在振振有词地分析说地震发生在成都西北边的龙门山,约为6级多。事后,我在想,他说的还真有些“巴谱”,可他的依据是啥呢,仅仅因为龙门山脉是著名的地震带?

我问甲子,你刚才是否看见了我的惊慌。我想从别人嘴中得知,我面对死亡时露出了什么样的嘴脸。甲子说,是的,我看见了你的惊慌。甲子是位诗人,关于这一点,他当天晚上在《成都,5?12纪灾》诗中文学性地作了此般的描述:“此时,我和诗人凸凹坐在汽车里/正商谈一个剧本,这个剧本讲的是中国农民命运问题。/当凸凹说到生死攸关时/我突然感觉汽车在摇。/凸凹喊了声:不好,地震!/话间,箭一般射出车外……”

见我和甲子坐了茶座,茶园老板便问我们泡不泡茶、泡什么茶。我们说等会儿泡。地震后才十几分钟,老板已开始做五元钱一杯茶喝一天的生意了。这个会卜算的老板如果算到地震为8级,刚才那三分钟导致十多万人被埋在了废墟里,恐怕他掺茶的手就会抖得把不住壶了。

我看时间还差七八分钟就到三点,便对甲子说,电话打不通,我们这方不能误了市艺术剧院领导们约定的时间。甲子同意我的提议,于是,待我从车内拿出《城里城外》创作大纲和《编剧合同》后,我们二人便向百十米远处的剧院走去。路上及剧院楼下,站满了惊魂未定、议论纷纷的人——有人甚至议到了今后成都房地产的走势,说是电梯高楼垮价、城内打折、郊外别墅吃香。

众人看见我们进剧院大楼颇惊讶——他们不知道两个不怕死的人却那么怕失去信义。大楼大门处的玻璃地弹门已倒在地上成粉碎状。我们呈跳跃状踩着玻璃渣进得楼内,沿梯步上走的过程中,看见了楼墙上处处都有的新鲜裂口以及满地的墙灰。没想到一路上平时美女演员众多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这导致我们越走越恐惧。在三楼,我们终于见到一人。甲子认识此人,搭话后方知剧院领导们皆逃下了楼,他自称再次上楼是为了关掉办公室电源,可我和甲子却分明看见此人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我怀疑他在找背着老婆办理的私密存折,我没有把我的怀疑告知甲子。

下楼时,已没有了上楼时的镇定。我们几乎是飞也似地逃出了这幢充满艺术同时又充满死亡的危屋。

在楼下,我们找到了市艺术剧院书记兼市话剧团团长王宗林先生。我一看时间,刚好三点。我们三人走到露天茶园,坐定,要了茶,便开始把甲乙双方各自拟定的剧本合同条款往拢里谈。其间,也与周围的人谈刚才的地震,也看地面倾巢出动的蚂蚁。合同谈定后,王书记说他拿到剧院在电脑上改定、打印好后,再拿来双方签字。十多分钟后,王书记回来了,他遗憾地告诉我们,大楼里停电了。

我们三人茶叙了一阵便告分手。王走后,我问甲子是回城外的市文化局上班,还是回城内的家中休息。甲子说回家。于是我决定由南至北,送甲子回到他所寄居的成都军区南门口,之后由西向东出城回龙泉驿。那时是三点四十许。我发动车子,准备上一环路,见车流稠得如缺水的糯米粥,便反方向沿窄巷前行。汇入金琴路后,发现车都往出城方向走,以为入城是单行道,便急打方向盘,调头汇入出城车流中。开了一阵后发现亦有少许车入城,方知自己判断出错。于是穿小巷,绕一个大圈后,方迂回到了营门口路,至此,开始入城。往前,经花牌坊街、西大街,再左转宁夏街,上江汉路。

眼前是我生平见到的最大、最慢的车流:成都的车正倾巢出城像茶园地面的蚂蚁,成都一片车的海洋。事后我想,它还应该是成都泪水的海洋。车开半个多小时后,甲子有些不自在了。4点08分,我收到了发自北京的电视剧《陈真后传》编剧黄鉴的一则问安短信。在离成都军区约二三百米远的地方,甲子说,老魏,靠边,我就在这里下车,尿胀忙了,憋不住了。我一下子明白了甲子不自在的原因。也是,茶园出来的人,哪个肚里没有一桶水。甲子这一说,我也感到了小腹的隐胀。

车走走停停,堵塞在成都军区大门处时,我听见旁边车内广播里说,汶川地震了,7.8级。那时已近5点,也就是说,地震发生两个多小时后,我才知汶川地震了!

看见甲子从我身头前经过,一身轻松,我知道,他的急难问题已得到解决。我把头探出车外,高声喊住他:“甲子,是汶川发生的地震!”甲子得知这一消息后,车流又流了起来。那时,我的尼桑,比不上甲子的腿——且不含他寻厕解急的耽搁。我终于想起打开车内的收音机。至此,成都人民广播电台那两个女主持人抗震救灾的声音直到今天都还在响着——我一启动车子,声音就出来了,我压根就没关过车内电台。

大地像泼了胶水,把车轮子粘着,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点位移。那天下午,我抬头看见的成都都是空无一人的高楼,所有的人都出现在了广场、草坪和大道上。他们拚命拨打手机、小灵通,拔打的号码应该总是那么几个,甚至就一个。绝大多数人的拔号以失败告终,只有极个别的人在无数次拨号后露出了令人眼羡的惊喜——他们手机高扬,吐气如兰。

“成都平原,何曾见过这遍地帐篷/一座国际大都会,一夜之间/回到古羌,回到牧羊时代?/百姓走出高楼的电梯:一家一顶帐篷/千万个家千万顶帐篷——千万顶抗震篷/与地震开战/成都用帐篷书写檄文”(《成都,帐篷遍地》)。当天晚上,成都出现了这样的奇观。

从城外到了城里后,又开始出城。由西至东,路线是顺江汉路、德盛路、玉沙路、槐树路、双林路至万年场,右转上二环。

5点正,我的手机收到本城的一则问安短信,它是影视剧《西安事变》编剧王爰飞发的。之后,我的小灵通接到了电视剧《滚滚血脉》剧组吴清海打来的电话,他找刘晓双,并告诉我龙泉驿区文化馆垮下来的砖,砸死了街上的清洁工,还说有人吓死了,有人跳楼摔死了。闻言,我感到了恐慌——我的妻子在龙泉驿,我没有她的任何一点消息。那会儿,广播里反复说,成都核实统计的死亡人数为45人。我想,仅仅龙泉驿一个区都那样了,成都九区十县怎么会是这样?之后,老母从大巴山中、川陕交界处的万源市打来问安电话。再之后,我接到了儿子从哈尔滨打来的问安电话。我告诉母亲转告她的儿媳妇,告诉儿子转告他的母亲,我健在,堵在成都的车流中,眼下最难受的是被一泡尿胀得慌!儿子懂事,几天后,他把一顶帐篷寄到了龙泉驿。

6时许,我用小灵通打家中电话,居然通了且被接了。妻子惊惶失措地告诉我,她刚上楼,一是给儿打电话报平安,二是把存折拿走,她说不要说了,她要下楼了。我还没吱声,电话已断。我从她的声音中听到了恐惧。

那会儿,实事求是地说,我最大的恐惧并不是92公里以外的汶川映秀地震,而是我肚子里的地震:我真怕那泡尿突然冲出膀胱,炸开肚皮,使我成为汶川地震另类的遇难者、一例个案!我的皮带是一松再松,肯定到了一站立,裤子就会滑落的地步。松得不能再松时,我真想不管交警扣不扣分,一定要解开压着肚子的那条安全带。但我终于没有解开安全带——不是怕扣分,而是怕被交警控制住身体的同时,也控制住那泡尿不准流出。

车是跑不动,又停不下来。天色越来越暗,黄昏快到了。左转出二环路,上了东大街的尾段。

终于出城了!泰然入城,仓皇出城!我想,就算地震再来,我也能用猛踩油门的勇力,把地震远远甩在后面。而这之前,如果来个大点的地震,我一定会葬身于城市的翻天印下。

二环外,车流量己不再那么恐怖。此时,我己不再有胀尿的感觉——正是这种没感觉,让我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除了爆肚决堤,我还想到了尿毒症、前列腺。

我在急于寻找靠边小便的地方,但我看见平时空旷的公路边此时已满是停泊的车辆、搭设的棚子和躲避地震的人群。直到快接近三环路时,我终于强行靠边,出车,在一个只能遮住下半身的掩体处开始小便。奇怪的是,等了很久,它才流出来。它不急不躁,不快不慢,匀速地流着。我相信那是史上拉得最久的一泡尿,地震三分钟,这泡尿也三分钟。嗣后,我轻松、释然,但也有一种虚脱和失热后的不适。那会儿7点许,我比甲子足足多憋了两个多小时。站在原地,稳了好一阵后,我才缓缓上车。上车后,第一件事是呷了一小口矿泉水,之后喝了一大口。

顺老成渝路行走,这东郊城外的路边已停了不少汽车,搭了不少帐篷。车子的燃油已不多,而路边的加油站均处于关闭状——液体,再次给我带来了紧张。

回到龙泉驿,已七点半。平时出城用时约40分钟,这次却用了近4个小时。 “那一天/以及此后的若干天/我弯曲着,与妻子蜷睡在小车里过夜。钻出车门/我发现自己一下矮了很多/而楼上那个家却高了:高得那么摇摆、晃眼”(《五月祭,或那一天》)。

2008.5.30成都

转自“中国艺术批评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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