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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杂忆(六)
——曾祖母二三事
高诵芬作文/徐家祯整理

一九六九年前后,正值“文革”的烈火将要把中国的传统文化毁灭殆尽的时候,老友孔阳先生忽然拿来一本小小的线装书,说是从杭州旧书店里买来送给我的。我一看,喜出望外。原来,这本小书是我曾祖母高老太太的诗集 —— 《云峰阁主人诗稿》。我还以为这本书早已经在世上绝迹了呢!

这本书的外貌并不引人注目 —— 薄而窄的一本线装书,藏青色的纸面已经褪色。左侧是我曾祖父的题签。书前有汪蔚山所画的“云峰阁定诗图”和王月泉、唐寿石、汪蔚山等人的序。书后则是我五叔祖高尔登的跋 —— 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纪念品。

在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中,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应该算是我的曾祖母高老太太了。儿子家祯在写他的外公、外婆时已有一节专门写高老太太。他的文章中写过的事我就不再重复,所以这儿写的只能说是她的二、三事而已。

高老太太姓金,名英,字亦茗。但是因为她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所以在当时杭州名气很响,成了德高望重的社会名人。但凡知道她的人,不论男女还是老少,也不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尊称她为“高老太太”。

高老太太与她丈夫,我的曾祖父同年,十六岁那年就于归高家。那时正是太平天国造反的时候,杭州一带都叫洪秀全的兵“长毛”,因为他们都留长发。一八六一年,太平军统帅英王陈玉成攻陷杭州。高、金两家都逃离杭州,到上海避难。高府暂时被太平军占领作了英王的王府。那时高老太太已跟我曾祖父定亲,但还没有过门。为了怕在兵荒马乱之中有三长两短会影响他们的婚事,两家长辈都同意让他们在上海草草成亲。后来,高老太太曾对我母亲说:

“当时时世很乱,不及准备嫁妆,女家只送了一堂红木家具。还是我娘的嫁妆。所以儿媳辈的嫁妆即使简薄,我也不会讥笑。”

从此事,也可以看出虽然高老太太是生活在一个半世纪前的古人,那时儿女结婚很通行置办丰厚的嫁妆,否则会被男家和社会舆论所讥讽,但是她却并无这种陈旧的观念。不过,其实高老太太的那套陪嫁木器倒确是精品。不但式样别致、精巧,而且木质优良、结实,为如今之少见。虽经过两世纪的风风雨雨,至今有几件仍被我哥哥保留着。 高老太太思想的进步,当然不只表现在她对嫁妆的态度上,而且也表现在她对社会上各种问题的看法、甚至对政局的看法上。以前中国妇女只要做个贤母良妻,在家里管好烧茶煮饭即可,国家大事是男人的事。高老太太不但能对国家大事有自己的看法,而且能有相应的积极措施,实在难能可贵。

在《云峰阁主人诗稿》高尔登的跋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正是说的高老太太的政治态度:

“时值清廷失政,朝野哗然。鉴于世变日亟,力赞先公命男登、孙维魏等负笈瀛海,储为国用。复于桑梓组天足会、设产科学堂,实开革新之先河。而最不慊于清那拉后,以一妇人秉太阿,倒行逆施,般乐怠敖,竟屋清社,诚女祸之尤。集中〈花下围棋〉一绝,即为庚子西狩时作也。忆尚有‘鸷鸟盘空将觅食,潜蛟戏水故惊人’一联,则为讥袁氏戢影洹上时所作。今集中不存,盖已佚之矣。”

跋中所提到的那首诗是这样的:

“花下围棋笑语频,潜攻默守各通神;误将一子输全局,多少旁观冷眼人。”

如果与慈禧因八国联军入侵而西狩的时代背景连起来看,那么这首诗显然是讽刺西太后以为义和团会帮她打败洋人、结果却下错了一步棋、落得个仓皇出逃、被世人所讥笑的下场的事。

至于该段文字中高老太太鼓励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 即我父亲 —— 去日本留学和创立“天足会”、产科学堂、女子学堂等等的事,家祯的文章中已有提及,而且我曾祖母办这些事时我还没有出世呢 —— 高老太太办的天足会我母亲倒参加过,那时她仅十四岁——所以不再重复。然而家祯文章中也提到的关于高老太太施药、行善的事,我倒想再作些补充,因为这是我所亲见的。

高老太太有一笔私蓄,她就是以这笔钱来做善举的。比如,她准备了米票,每张一斤;棉袄票,每张一件,发放给穷苦人。穷人拿了票就可以去指定的店里领取米或棉袄。平时,高老太太难得出门,最多也只是坐了自备包车或者轿子回娘家,有时也去庵堂寺院。每次出门,她就带上这些票,并把铜板、角子与票子包在一起,沿路见到“叫化子”(即杭州话的“乞丐”),就择一个包,布施给他。我四、五岁时曾用一张小板凳放在她乘坐的包车的踏脚上,坐着跟她一起出去,所以看见她路上布施的情况。

高老太太还爱施药。那时看医生、买药都很贵。穷人生病就只能挺过去,或者到庙里去求神拜佛,吃香灰。高老太太就自制药品,布施给穷人。她发放的药品计有: 孕妇用的催生丹、胃气病用的梅花丹、小儿惊风用的金老鼠丸、中暑、发痧用的十滴水、痧药水等等。

催生丹是每年请杭州最有名的中药店胡庆馀堂药店派专人来我家账房的空屋里做的。做前要拜三天皇忏,以示虔诚,据说可以增加药的疗效。我记得五、六岁时佣人领着我去看。只见做好的药丸如桂圆大小,色黑,放在几个大匾里晒。等干了,一部分放在账房里,由账房先生有工夫时包好放在石灰缸中储存起来;另一部分则拿到上房里,由我曾祖母和我母亲亲自包装,老佣人叶妈做帮手。我看见她们先在药丸外裹上金叶——即很薄、很薄的一种金纸。在金叶外又包一层绵白纸,然后在外面裹以油纸防潮。最后,还要包一大张用法说明,很费工夫。包好以后也放在石灰箱中。放在账房里的药丸是每天由孕妇自己到门房去讨的。上房的药丸则由亲戚和三姑六婆这些平时走熟的人来讨,所以可以多讨一些。

十滴水是由我曾祖母亲手调制的。她有一张祖传的药方,叫人按方把药配齐,然后把药浸在一昙昙的高级烧酒中,用泥封好,三年后轮流开昙。打开后再用特地从上海买来的滤纸过滤过。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十滴水过滤时一滴滴慢慢滴入一个大玻璃瓶的情形。十滴水要滴几天才滴完,然后再分装在一个个小药瓶中,备病家来讨。我记得看见有人自带酒杯来装,说这种十滴水比店里买的香,喝了比店里的灵。 我父亲因为早年丧母,所以从小就是我曾祖母带大的。而我出世时,我曾祖母已经七十二岁了。到她八十岁去世,我只有八岁。在我脑海里,高老太太是个不高的老妇人,头上梳着发髻,穿着灰色、藏青或黑色的上衣和裙子。高老太太平时对人很是严肃,不苟言笑,对下人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大家都有点怕她。我母亲未嫁到高家来之前,有人对她说:

“高老太太是杭州城里有名的‘雌老虎’,连是宰相孙女的媳妇都被她赶回娘家去了。你去做她孙媳妇一定很难。”

但奇怪的是我曾祖母一直对我母亲很好。我母亲一直服侍到高老太太去世,大家都称赞我母亲会做人,不容易。

在我的印象中,虽然我曾祖母平时对我们也很少言笑,但是却从来不斥骂我们。有时,高老太太有客上门,我们也可以在旁边玩儿,她并不呵斥我们。我还记得有几位外国女传教士也常上门来,都会讲很好的杭州话。我现在只记得一位叫“吉姑娘”,其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平时早上起来后,我们小孩就随母亲到曾祖母房里去请安。有时就在她房里坐谈一会儿。上午十点左右,她常从食柜里取出一只焖盖碗,里面装着煮熬得粘粘的红枣。这是她常吃的零食。如果我们在身旁,她就用两根银签,挖一点给我们小孩子吃。每天临睡,我们也要跟母亲在她睡房里坐一会儿,谈谈天。那时只见老佣人叶妈帮她脱去外衣,她穿着一件贴身的小棉袄,坐靠在床头跟我们说话。这时,叶妈总端上来一碗冰糖白木耳。她每天吃剩一点,让我或哥哥、弟弟轮流尝尝。以前说,孩子不能穿得太考究、吃得太考究,否则要“折福”的。所以白木耳这些补品,只有大人才可以吃,小孩最多吃大人吃剩的,就不算“折福”了。

过去女孩不能进学校,所以高老太太出嫁时文化程度也不高。后来她丈夫,即我曾祖父,教她做诗,她就做起诗来。后来居然也做得不错。我曾祖父就把她的诗收集起来,起了个集名,叫《云峰阁主人诗稿》。之所以叫“云峰阁”,在那本诗集的序言中有所提及:

“‘云峰阁’者,非凡境也。太夫人尝梦游焉。其地小园亩许,杂莳梧竹,垒石为山,邱壑毕具。陟其巅,飞阁翼然,有额曰‘云峰’。几案明净,卷帙琳琅,清绝迥异尘世。守者进茗碗曰: ‘此固太夫人前生之所居也。’数梦皆如是。”

所以,“云峰阁”是梦境中的地名。这个故事是否可靠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后来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相继故世,经过战乱、变迁,高老太太的诗稿也散逸几净了。我丈夫喜爱诗词,他知道我曾祖母留有诗词,就发心要将其印出。后来我母亲找出一个嵌螺甸的小紫檀盒子,里面都是一张张的小纸片,这就是收入此卷的百馀首诗词。我丈夫请人将全部诗词抄写成一本,再请一家书店印了一、二百册,分送亲友。后来抗战爆发,剩下的诗集和原稿当然都化为乌有了。“文革”期间,各种书籍大多付之一炬,我们以为这本小书一定也不会再存在于世间,不想竟让孔阳先生找到一本。

我丈夫在那本书后写了一篇短跋,记载这本诗集失而复得的事。那时正是“文革”高潮,我们已家破而幸未人亡,故内有“劫火洞然,仅存硕果,弥足珍重。屈指剞刳(“夸”换成“屈”)之岁,盖逾三十寒燠矣。期间蓬莱清浅,海桑更易,极仓黄翻覆之能事。华巅胡老,皱面波斯,余亦大期駸至矣”之句。? ? ? 数年之后,我丈夫又把这本诗集拿给福建大词家陈兼与先生看。兼与老人十分重视此书,特地在书的扉页上题诗二首曰:

“甥馆陈衙南宋坊,两家文物故堂堂。江湖风雨多流旧,乡献凭君补佚亡。?

几劫图书尽化烟,留春小草幸尤全。云窗王母熏修地,添得天龙一指禅。”

高老太太寿很长,到八十岁才去世。我曾祖父也很长寿,比高老太太还多活了两年。他们结婚六十多年。关于“重谐花烛”结婚六十年大庆等盛况,家祯的文中已有详述。别人都说高老太太是“福寿双全”,其实,她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特别是因为我曾祖父娶了姨太太,就很少去她的房里了。连那天结婚六十大庆的典礼之后,高老太爷都没回她的房里,高老太太当然很不高兴。

在诗集中常常可以看到题为“夜坐”、“秋夜不寐”的小诗,就可见高老太太的心情并不舒畅。比如有一首题为“不寐偶成”的诗写道:

“听尽长更与短更,愁怀难遗梦难成;残灯暗暗风穿牖,竹叶萧萧雨有声。不饮却能知酒味,多言渐恐拂人情;良宵独坐西窗下,夜半谁家砧杵鸣。”

可见世上难寻十全之人呀!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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