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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陵之游
徐家祯

汽车又从铜川启程后,窗外景色有了很大变化:平原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黄土高原。车不断地住上坡爬,车速也放慢了。山高,自然天寒。车窗上的水气结成了冰花。呵开冰花再看窗外,只见山坡的背阴处还积着不知何时降下的皑皑白雪。

路很陡峭,车子精疲力竭似地喘着、吼着,有时还会突然煞住,如“小中风”一般。我真怕它就此“长眠不起”,将我们抛在这天寒地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原上。幸而它每次“中风”后都很快“起死回生”,又挣扎着上路去了。

重重叠叠、起起伏伏的高原一律泛着黄澄澄的土色。初升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黄土上,使窗外的一切都泛着黄色。《史记》曰:“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黄土高原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黄帝是民族的祖先;中国人的肤色也黄:故称黄种人。而黄色一向被中国人尊为高贵、神圣,只有帝王及僧侣可用。我面对着车窗外的一片黄土,才明白了中国人为何与黄色结下了“不解之缘”。

黄土高原之所以称为高原,正说明它与山地是有区别的。高原上没有崇山峻岭,只有高高低低不同的“地块”。我之所以称它为“地块”是因为这儿的土地都成巨大的块状。平坦的大地似乎断裂成一条条几里——或许几十里!——宽的大口子。大口子中地势平展坦荡,车子在口子中行驶时只见口子两边危崖高耸,悬岩巉峻;但等车慢慢攀上崖顶,却不见在山区常见的层层峰峦,而只见另一片坦荡的平原。汽车在原顶奔驶时,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几千公尺的高处行车。待到车子重新绕到原底再回过头来看看刚才跑过的那片平原,却又只见高耸的危崖和巉峻的悬岩了。我想,这大概就是黄土高原的地形特征。

无论在原顶或原底“口子”中的平原上,都时有开垦过的庄稼田。但那时正值冬季,分辨不出春夏种的是什么。原壁上也时时出现层层梯田,从顶到底,一道道美丽的曲线,可有几十道之多。

公路两旁行人的装束打扮也变了。老乡们大多穿着黑色棉大褂,系着腰带,头上还扎着一块在脑门前或在后脑勺上打个结的白羊肚毛巾。

无论是高原、梯田还是老乡,都明显地告诉我:陕北到了!

汽车经过一块竖在路边的写着“延安地区”几个字的木牌后,再开行近一小时,才到达我们的目的地——黄陵。汽车停在一个小镇的广场上,检票的招呼我们下车。原来满车乘客,下车的只有我们三个。我们一着地,汽车就在车身后扬起的大堆黄尘中向延安驶去了。

我们三个被抛在一个陌生的市镇上的一个小广场之中,后来,我们才发现停车处的后边即黄陵汽车站,但是恐怕因为没有很多旅客上下车,于是司机也就懒得拐进站内去了。

广场不大,但很热闹,行人熙熙攘攘,自行车来来往往倒也不少。广场一侧有三、五家店铺,店前满是各种摊贩:有卖花生瓜子等炒货的,有吃羊肉泡馍或馍馍包子的,也有卖农具杂物的。陕北口音的叫卖声更增添了异乡情调。

问了一位路人,说沿着车站对面一条路走可找到旅店。穿过广场。沿着那条路才走了五六分钟,我们就看到了“黄陵地区招待所”的小木牌。再朝前看,街道两边房子一眼可以望得底,不像再有什么像旅馆的建筑了,于是就决定在那儿留宿。

旅店内冷冷清清的,不像有许多旅客来往。三个人一间的房并不很贵。我们办了登记手续,付了钱,就随着办事人员的指点上了三楼。

房里设备很简单:三张床、两张沙发、一张放着热水瓶和三个茶杯的茶几及一个脸盆架:只此而已。被子、床单及枕巾当然不是新换过的。别人使用过的黑色的印痕清晰可见。室内有暖气。虽然白天不开,但还有余温。我们只打算在此逗留一晚,只要有一个温暖的处所可以安身即已满足,对于这个偏远的山村旅店还有何所求呢?

坐定下来,才注意到已经过了中午时分。经过整整五小时汽车上的颠簸和挤轧,我们只觉得有点头晕疲乏。外甥女立爽说她只想睡觉,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弹了。早上出门时我们带了点干粮,于是也就懒得出门去找饭店。和着热水瓶中不烫的开水,我和侄子一帆将就了一顿。

立爽说她可能病了,下午想呆在旅馆中睡觉。我们一再动员她说,既然颠簸了一上午,就是为的去看看黄帝墓,如果不去看墓,只在旅馆中睡一觉,不是白来了吗?她终于被我们说动了,说:

“好。我们去找找看。如果不远,我就去;如果路远,我一定回来睡觉。”

在旅馆门口问了看门的老头,他说:

“出门往左,一里路就是。”

于是我们欣然上路。将旅馆那条短短的街走完,就来到一边靠山一边临河的公路上。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急急于去找黄帝墓,只是沿着河边缓缓地走。太阳光金灿灿、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如果不见山坡上闪闪发亮的残雪和河里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的冰层,我们真不会想到这是隆冬。

这时,我们才发现这里的天空是那样的蔚蓝澄澈。西安和铜川城里整天笼罩着的令人窒息的黄雾不知何时早已一扫而空了。眼前只见闪亮得刺眼的冰河、金黄色的高原以及头顶一碧如洗的蓝天。我们真有点“返璞归真”之感。只可惜河对面一簇工厂,黑沉沉、乱糟糟的,提醒我们:现在还在二十世纪的尘世。

立爽的“病”早被新鲜的空气及明亮的阳光治好了。我们说说笑笑地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发现大概走错了,因为“一里路”决不会半小时还走不到。再看眼前望得见的山坡上,除了稀稀落落几株小树外,并不一棵古柏,可见墓园一定不会在这儿。

公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和车辆。好不容易遇到的几位也说不清黄帝陵究竟在哪儿,又害得我们走了一段弯路。最后才遇到一位热心人,告诉我们:现在我们正在山坡西北,陵墓在东南,但我们可以找到小路翻过山走。

山不高,但没有石级或正规的小路,只有被人在黄土上走出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小径上时有残冰积雪,很难攀登。所幸路途不远,经过一所学校,即绕到山的东南,来到一片柏树丛中了。

据有的报道记载,黄帝陵所在的山陵约有四平方公里,而环裹陵墓的古柏则有十万余株。山,就是《史记》上“黄帝崩,葬桥山”的那座桥山。之所以取名为 “桥”,据《尔雅》说是因为“山锐而高曰桥也”。其实,此山既不锐也不高的。山前有河,环山而过,那就是我们在山背后看到的冰川。陵寝被那条沮水环绕,形如仙岛,因此我怀疑以前这里是有桥的,所以才叫“桥山”。

我生平从来没有看见过哪儿有那么大一片柏树。大概因为是冬天,古柏的枝叶均呈苍黑色,与黄土、蓝天一映衬,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朴、壮丽的色彩。

我们随意在松柏中穿行,没有看见正规的道儿,也没见指路牌。但我下意识地知道,墓一定是在高处。

果然,攀登了不过半小时,古柏林越来越茂密,只见树林深处隐约露出一些红柱黑瓦,我知道:黄帝陵墓到了。

最先看见的是一、二尺高的一块石碑,上书“文武官员,到此下马”数字。看来这是告诫历代皇帝派遣来此恭祭的要员们的。

石碑左侧是一个两、三丈高的土堆,据说是汉武帝征朔方还祭黄陵时筑的祈仙高台,名为“汉武仙台”。仙台上筑有数十级石阶,可以登上台顶。我想,原来台顶应该还有亭台之类的建筑,后来可能塌败了没有重建,目前只见台顶一个四周略高、中间略低的土坑,三、五平方米而已。

绕台再往里走,即见一座修葺颇新的大亭子,刚才上山时见到隐在林中的红柱黑瓦即属于这座四角翘然的古式祭亭。亭中有大石碑两方,一方是郭沫若一八五八年五月敬书的“黄帝陵”三个楷书,稍后是“桥山龙驭”四字,忘了是何人所题。后四字当然指的是黄帝被天龙接上天去的神话。

祭亭之后是一个直径廿多公尺的大墓,周围用砖砌花墙保护起来。

陵墓占地不大,隐在一片浓密的古柏之中。虽然我们到时正是下午两点左右,阳光灿烂,但是林内却树影憧憧,墓及亭的四周仍是一片白雪。

整个墓园中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只听得头顶柏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林间的小鸟在啾啾啼鸣。

我们坐在亭中的石碑下休息,不一会儿即感到有点寒气逼人,刚才在阳光下爬山时感到的盎然春意已经消失了。

绕着陵墓我们又转了好几圈。身在阴暗林中,望着林外山脚下阳光明媚、鲜明的山川田野,真有身处阴阳两个世界、古今两个时代之感。

我们在墓前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去,倒不是想找寻黄帝乘龙腾空而去时的痕迹,也不是想在脑海深处发掘出一丝怀古的幽情,而实在是舍不得只有柏涛、鸟鸣和几个陈年柏籽被风吹落时掉在地上发出的啪啪声才打破的那个“静”!

下山时才发现有不少工人在山南修筑公路,从山顶的墓直通山脚。山脚有一片整整齐齐的庙宇式建筑。这回不用问人,知道一定是我们想去的“轩辕庙”了。

从墓到庙步行只有不到半小时而已。走到庙前,才发现整个建筑正在大修,庙里搭着脚手架,刨花、木屑遍地皆是。庙门前的建筑工人和山上筑路工人一样,见到我们这三个不像本地人的外来游客,都以好奇的眼光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们正想扫兴而归,忽然发现隔壁还有一扇大门。走去一看,门上挂着一块大匾额,上书“轩辕庙”几个赫然大字,我们这才知道刚才去的是庙的边门,现在到的才是正门。而庙的大部分已经修饰一新了。

使我们吃惊的是这里不收门票。这是我在国内旅行第一次遇到的。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庙宇还未全部修复,也可能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平时雇个人看门,门票还抵不上他的工钱呢!

进得门去,果然只见三、五位军人在照相留念,除此之外,只有我们三个。

据历史记载,从汉代起已为黄帝立庙。旧址原在桥山西麓,宋代才移置东麓今址。历代各朝各代。对黄帝陵庙都屡加修茸,尤其是元、明、清各代。自宋代以来,民间募捐整修黄陵有记载的达十一次之多。一九五五年,中国成立黄陵文管所,将黄帝陵立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中古墓类第一号,并派专职人员整修维护,一直到一九五六年。先后修建宫殿式大殿七间,厅房七间,碑室五间,山门五大间。文化大革命期间,当然不但停止修建,恐怕破坏还来不及呢。不过据说,一九四二年冬蒋介石楷书敬题的“黄帝陵”三个大字,至今还保存完好,不过不知道以前是否曾刻石立碑,也不知至今此碑是否尚在,因为我们所见的“黄帝陵”三字,已是郭沫若所写的了。

庙门之内是一个庭院,院内的古柏比山上的整齐、粗壮。门左侧一株柏树足足有五、六围粗,用一尺来高的砖墙围住。不用细看树旁的说明,我们就知道这是株著名的“黄帝手植柏”(又名“轩辕柏”)了。据传,这是五千年前黄帝手植的,有人甚至称它“世界柏树之父”,说这株柏树有五千岁了。这姑且当神话传说去听之。但要讲它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了,我想谁也不会有所怀疑。

院子中间有一亭台,内中陈列着高低大小石碑数十块。与西安碑林相比,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既“曾经沧海”于是也就没有仔细观看。约略留览一下,发觉都是宋代以后的历代帝皇及文武百官祭祖时的题字、题诗,而宋代之前的似乎并没有。我在山顶墓前就有点怀疑墓是汉代以后所建的想法,这些碑倒是象个证明。

院子底里是座大殿,殿上书有“人文初祖”几个大字的金字匾高悬正中。殿内有纪念黄帝的牌位,上写“轩辕黄帝之位”。殿内还供着黄帝的画像。黄帝即使真有其人,也生活在五千年之前,无人会真知其容貌,那画像一定是某一朝代的哪一位画家的大胆臆想了。不过,真如全世界的耶稣基督像都很类似一样,我在以前别处见过的黄帝像也都与殿内所供那张很像,可能这张画像是其它一系列画像的始祖了。

殿外左侧又有一株五、六人围抱的古柏,用矮矮的花砖墙围着。树上细看可以发见点点斑痕,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似有断钉在内,与一般柏树不同。相传汉武帝祭奠黄帝时,在此挂甲,而树上的斑痕正是挂甲的遗迹,于是人们就称它为“挂甲柏”。

其实何必去煞费苦心地考证那两株围有花墙的古柏是否真是黄帝所植或汉武帝挂甲,即使真是如此,也并不能使它们真的身价百倍、与众不同,因为庭院之中与它们一样粗壮、高大、繁茂的古柏不下几十、上百,个个如古代披甲的武士,千百年来威武庄严,雄健伟岸地站立在黄土高原、祖先的庙前,它们不正像我们古老的祖国和民族一样饱经风霜吗?我顿时对它们肃然起敬起来。

太阳已经西斜,但是因为空气的明净,阳光并不显得更为柔弱或暗淡;相反,阳光斜射进林中,浓密的树冠相互交织在一起,原来底下一片荫影,现在倒反而明亮起来。殿前右侧有散散落落的几张石桌、石椅,大门旁的围墙里也有几垛砖砌的墙基。我们就在院内徘徊、闲坐。

西斜的阳光照在身上,还使人感到暖意。除了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没有任何声音打破这儿的静穆。我感到一切都停止了活动:人类、世界、社会、历史,还有时间!我起初并不相信这儿真是五千年一个叫做黄帝的人生活过的地方,但是,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片刻,五千年似乎成了“永恒”中的一瞬间,五千年前的远古时代似乎就在眼前,中华民族漫长而苦难的历史浓缩起来,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我真感到超脱了时间的控制,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旁,作了一个旁观者。

五点多,我们才步出空无一人的庙院,沿着门前的公路西行,回黄陵镇去。

公路上行人车马很多,大家都在赶回家去了。公路上的尘土飞扬。 一个下午没有喝水,我们口渴了,但又不见有茶室、饭店,只见公路旁窑洞前一老者摆着个小摊。除了卖些饼干、炒货之外还有几瓶蒙上厚厚灰沙的瓶装水果。我们问了价钱,也不还价就买了一瓶。我们估计,小贩们看见衣着与众不同的外来游客是会漫天要价的。但是,口渴难熬,也顾不得这些了。没带开罐器,问老者有没有可借用一下。他说:“有。”拿出来的却是一个头已磨损得圆鼓鼓的螺丝起子。没有别的工具。我们只好将就着用这“原始工具”开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大概是老者的孙子也从窑洞里出来好奇地看我开瓶罐。幸好瓶子没碎,我顺利地打开了广口瓶的大铁盖,没有在两个西北老乡跟前丢脸献丑。没有调羹、叉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手指代替,就着瓶口在灰尘飞扬的公路旁,聚目睽睽之下,将一瓶糖水橘子吃完了。

赶回县城,太阳已经下山。太阳一进入地平线,天色马上昏暗起来,这可能正是高原土的特点。与别的小市镇一样,这儿的商店也早就关门打烊,只有广场上的摊贩在照样营业:有的摸黑在作买卖,有的挂着一、两盏昏昏黄黄的油灯。广场四周虽有路灯,但不比月光更强烈明亮。广场上人来车往还不少,但在黑暗中分辨不出在干什么。

肚子饿了,要找饭馆想尝尝什么陕北名菜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下午那一来一去已将全镇地形都考察得一清二楚了:全镇的中心即在广场周围,一目了然,既然这里已经一片漆黑,就不用再住别处去找饭馆了。全镇看来是没有一家饭馆的,因为有的话不至于这么早关门,只要看广场上几个卖牛羊肉泡馍及包子的食物摊上仍然人声鼎沸、顾客盈门就可知道。我们不想尝敞开在路上,一定撒满高原上的尘土的食品,于是决定去旅馆用餐。

回去时的旅馆跟离开时大不一样了:院子里停满了大小汽车、卡车。三、四层楼几十个房间都亮着灯光,好像巳经住满了人,完全不像我们中午进店时那么冷清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黄陵位于西安、延安之间,虽然该镇甚小,但位当交通要冲,车辆必经之地,所以这里的旅馆也主要做过路车辆司机的生意,颇似古代的驿站。傍晚车辆一到,司机们纷纷在此借宿用膳,第二天一早就分头上路,各奔前程了。于是,旅店又归宁静。

旅店倒有晚餐供应,但只有一种客饭,连饭带菜一客七角,十人一桌。我身边没有粮票,出门时忘了向妹妹要一点,买饭时倒费了一点口舌。账台上那位开房间给我们的姑娘终于看在我是从外国来的面上,不顾一位小伙子“没有粮票不能买”的规定,卖了三客饭菜给我们。

食堂倒盖得有点气派,墙上挂着黄陵古迹的照片,壁灯如一朵朵玉兰,但端上桌的饭菜实在无法称赞。我们与三、四位司机模样的青年一桌,其它旅客大概都已用完餐,我们是最后一批,食堂也不管满不满十人之数了,端上来一大脸盆手指粗细的黑面条,一盆十来个二两一个的大馒头,再有四盆黑糊糊的炒肉片之类的炒菜,只只菜都辣辣咸咸的,辨不出有什么区别来。我们看着司机们狼吞虎咽,也就盛了一碗汤面,拿了一只馒头胡乱吃了起来。

晚饭后,时间还早,既睡不着,也不舍得白白浪费在陕北的仅有一晚,决定去镇上看看。

镇上当然是没有夜生活的,不用想去看场电影或听场音乐会。好在明月当空,虽然太阳早已不见,但黄土里吸收的热量还在继续放出暖气。再加旅馆离“市中心”也只有五分钟之遥。于是我们就缓步踱到广场上去。

广场上仍摆着那些摊子,人也还不少呢,只是白天车辆扬起的尘灰已不见了,也可能是因天黑而看不见了。卖羊牛肉泡馍的摊子上顾客还是很多,都就着朦胧的灯光在呼呼吃喝着。

我们朝东南穿过广场,向坐车来时经过的路上走去。一过广场,即见一座长桥,横跨沮水两岸。上午,汽车就是过桥而进入广场的,但当时我们未见。我想,所谓“桥山”,是否就是因此桥而得名呢?

这座桥倒十分美观,是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大桥,长达三、四十公尺。大桥两旁是雕花栏杆,还有玉兰形的灯柱亭亭玉立。花灯上发出的柔和的乳白色灯光,似乎正与天上的明月在交相争辉。

天空是那么深远、清澈,月光如水,月色正浓。沮水两边结了厚厚的冰层,只有中间一线河水还在潺潺地流。水波在月光中寒光闪闪。回头看东北的桥山,如乌黑的猛兽蹲踞在河的北边。要想去辨别山顶的黄帝墓在哪儿,当然已与考证五千年前的历史一样困难了。

我们还顺着桥边的石级,下到冰河边上去,在卵石累累的河滩上散步。这时“宿命”的观念又出现在我的脑中:谁会想到今年今日我会远渡重洋、横跨半球,在陕北的这个荒村的河滩上留下足迹呢?要是真有黄帝此人的话,谁会想到五千年前他会降生于这堆黄土之中,而五千年后还会有人来瞻仰这远而又远的祖先呢?虽然不少华人早已移居国外,远离中华故土,但为什么还会与远离的甚至从未见过面的故国故土有依依拳拳之情呢?

我找不到答案,也不愿在河边逗留太久而受寒气,于是就上岸回旅馆中去了。顺路进了两、三家还在营业的小杂货铺去看看,意外发现公路上小摊里卖的瓶装水果竟然比国营商店的还便宜几分钱。老者并没有欺侮外乡人。

我已打听到第二天一早六点半车站开始卖票。我有经验,这种小站,不售发始车票,只卖过路车票,车次不多,误了一班,可能就意味着误了一天。既然他们不售隔日票,就只能明日起个早去买了。

两个小孩晚上精神反倒好了起来,叽叽喳喳谈笑个不停。我将被子、被单、枕巾都翻了个面,和着内衣沉沉睡去了。但愿没有虱子!

翌日清晨,我们六点即赶到车站。站内昏暗的灯光中已有几十个旅客在等候买票了。车站有两个售票窗口,没有谁知道哪个售北行车票,哪个售南行车票。车到之前才开窗售票,售票数量要视车上空位数而定。等到七点多,来了一辆去西安的车。停了一会,票房里传说没有空位,没卖票即开走了。再问下一班车何时再会来,答曰:

“不知道。”

天己大亮,售票窗口的人也渐渐散去。我觉得在里边死等不是办法,但又不敢放弃里边位置。于是让我侄子替我站着,我去外面广场上闲逛。忽然,开来一辆真的“东风大轿车”,车窗上还装着湖绿窗帘。前座玻璃上有“延安——西安”字样,车内乘客并不多。我连忙上前去问,车内人说:

“去西安的!上车买票!”

我如得救星,连忙进站,喊了两个小孩上车。

原来这是民办的运输线,站内是不售票的。要是我在站内死等,不是会白白错过?

车子不挤,座位也宽大舒适,但是因为要招揽顾客,所以一路停车。当然,这样也确实方便了旅客。

坐在车上。我回忆这次黄陵的一日之游,觉得十分愉快、值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本来不是来黄陵寻找什么祖先的遗踪,也不期望在黄陵看到甚么辉煌的建筑的。在一天之内,看到了陕北的风土人情、社会风貌,特别在黄帝陵墓及祭庙中找到了难得的“静”,难道还不够吗?

忽然又想到山上正在修建的公路及山脚正在大兴土木的殿宇,我想:再过几年如果能有机会重游此地,一定看不到这次所见到的古朴、静穆的景象了。于是。一种遗憾之感涌上心来。但是再一想,五千年前,这里正是中华文化的中心,难道也是如此荒寂、僻陋的吗?说不定以后黄陵的热闹,倒正是还它本来的真面貌呢!

一九八五年五月七日
于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
亚洲研究中心
一九八七年七月六日修改
二00七年四月十六日第二次修改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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