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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牧羊记
沈志敏

在老杰克的葡萄园里,摘尽最后一颗葡萄,他说他弟弟托尼需要一个牧羊工人,几位摘葡萄者纷纷嚷道:“放羊去,放羊去。” 到了最后,只有一个人敢于奔赴大草原,我单独启程了,那儿也只需要一个人……

“咩咩” 的羊叫声把我从梦中催醒,我发现沉睡梦中的最大好处就是能碰到人,不管他是谁,是黑头发的中国人还是金头发的洋人――

大梦初醒,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帐篷下面。蓦地,那个油布和毛竹搭成的大帐篷撞入我的脑海,在帐篷下面的稻草堆里,几个农兄农弟挤在一起谈笑吵骂,放屁拉屎连着那个大粪桶都带着人味,那是我在知青时参加大围垦的年月。而现在,一个人撑开两块眼皮,狭小的空间里什么也没有。古语说“闻鸡起舞 ”,我这是“羊叫起床”,也没有床,一个简单的地铺,还有一支上了子弹的猎枪。钻出帐篷的前奏是用枪杆挑开帐门,其实只这是惧怕他人的习惯心理在作怪,如果偌大的草原上真有几个人出现,那怕是敌人,也会使我的生活增添几分色彩。

迎面袭来一片白雾,走出白雾,发现四周的白雾犹如天上的云彩,这儿一朵,那儿一朵,不远处那个星月型的湖上面,就像开锅放出的蒸气,雾状又浓又厚,形成一个原子弹爆炸似的蘑菇云团,我第一次看见这奇景。昨天的景致则别有一番风采,远处波光鳞鳞,水中有五颜六色的影子,一会儿色彩化成形象,似人如物,我既惊喜又害怕,提着猎枪走近一看,连一滴水都不存在,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海市蜃楼吧。大草原上真是气象万千。

羊是世界上最老实的动物,温和驯服,一心一意地啃它们的青草。澳洲的绵羊又大又壮,羊毛细软厚实,毛感舒适,澳毛堪称世界上毛织品的上等原料,羊为人类献出的真是太多了。据说去年世界经济不景气,澳毛出口业大受影响。结果,牧场主把几十万头老羊赶到山沟里,用子弹夺取了它们的生命。一想到那些善良的羊,成堆成堆地鲜血直流地躺在山丘之中,我就感到不堪忍受。

除了羊之外,和我一起的还有几条牧羊犬。这些狗真是精力旺盛,好象一辈子不知道休息,在羊群周围跳来跳去,惹得羊儿们发出“咩咩” 的抗议,羊的抗议声也显得这样温和。不过这些狗真帮我了大忙,它们的速度,它们的叫声,它们的负责精神,真不愧是人的忠实朋友,我就处在这些温和与忠实的动物中间。

随着太阳升空,雾气消散,奇景也随之消失,一切都恢复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看着羊吃草,百无聊懒,拉开旧吉普的车门,拿出一本英语书和一个收录机,想阅读英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事与人违,本来想得好好的,一年之中,不说中文,只听英语,跨过那道听力关还不是易如反掌。谁想到一人独处,孤独感像一根绳子横七竖八地紧绕在心头,真奇怪,一个人太自由了,反而有被禁锢的感觉。

那辆吉普和那枝枪一样,都是老板托尼给我配备的装备。我只学了几小时,就把吉普车使唤得团团转,何况,我以前在农场时,驾驶过拖拉机。草原上不要驾驶执照,也无需什么高超的驾驶技巧,只要能把车朝东南西北开就行了,这块草地被羊啃遍了,你就驾车把它们驱赶到另一块草地,其实它们也知道,上帝赐予的青草是吃不完的。

而我的生活用品,一周一次从天而降。老板驾着一架嗡嗡叫的直升飞机,草地上出现一块影子,头顶上一大包东西扔下来,有吃的喝的和汽油等等,碰到大胡子托尼高兴,他会降落着地,下来和我聊一阵,给我带来一周的英文报纸,让我翻着字典,逐字逐句去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然后这家伙又匆匆忙忙飞走去其它牧场。老板和我所订的合同上写明,牧羊一年,交了税后我还能得两万澳币,吃喝全由老板供应,物质待遇算是不错,然而精神呢?在这时,你才意识到放着这么一笔钱,为什么没有人来挣,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精神生活。

当我寂寞无奈时,就会驱动吉普车,发疯似地在空旷的草原上转几圈,惹得那些羊抬起头叫唤,一对对羊眼里流露出对我同情的眼光。而那些狗却乐不可支,又跳又叫,它们还有兴趣和我开玩笑。我遥望蓝天,手臂上的日历表告诉我,那架苍蝇似的直升飞机还需要耐心等待两天,四十八小时,两千捌百捌拾分钟,才能出现,简直是度日如年。

此时此刻,如果从天空突然转下一个圆形的天体飞行物,走出两位天外来客,和我这个孤独的牧羊人交谈一番,听听他们描绘地球以外的世界,一定非常有趣。有一种说法:人类本来就是天外来客,在地球上繁殖延伸,在漫长的岁月中,中断了历史的记载,于是,忘记了自己是谁?据此论点,人类和天外来客是同宗同源。我喜欢探究人类的起源和人类的未来。

太阳已将草原照得暖哄哄的,这片安详的土地几乎和上帝创造时一模一样,除了羊群的蹄印和羊齿啃过的清草,没有被刀耕火种过,也没有被机器开垦,发现不了丝毫人类污染的痕迹,真可谓自然。记得在国内时我去过大西北沙漠边陲的一个小镇,那里曾经是西夏王管辖下的一座古城,城边是黄河古道,当年草木葱笼,牛羊成群,人丁兴旺,游牧民族在这儿聚集贸易,喜庆的日子里,还有载歌载舞的盛大场面。是战争的残酷破坏,还是自然的摧毁,使古城衰落破败了。古河道边残剩着几棵红柳无力在风沙中摇曳,古城墙变成一小段丘陵似的土堆。唯有粗犷的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吼吼灌耳,如同遥远的天边而来,又仿佛成了恢宏壮丽的天音,我听了很久,似乎听出了在天音深处隐藏着悠久的生命和历史。在澳大利亚这片肥茅的草原上,我无法找出过去历史和生命的象征,虽然这片草原也可能同样古老,但它的古老似乎和人类隔绝了,它保存着宁静纯洁和完美,然而太完美了,又似乎缺少一些东西,没有受到任何破坏,也没有得到任何的点缀。缺少人文的痕迹,人就很难从心底产生震撼。“天人合一” 必须有天与人的同在。我甚至无法将“风吹草低见牛羊” 与之对应 ,因为这一句古代民谣里包含着人的眼光和人的情感。

阳光变得炎热起来,凉快的气息全部消失了。我经常感到,澳大利亚的气候,夜间特凉,日间特热,没有太阳的时候,冷嗖嗖的,太阳一出,既使在冬天,鼻子也会渗出一层汗。也许是地旷人稀和日照强烈吧。 阳光烘烤着万物,羊群处在懒洋洋的状态之中,它们也已感受到过度的炎热。我又看见了那头羊,在成群集队的绵羊中本来很难分辨出一头头羊,它们今天在这边吃草,明天就可能去右边觅食,然而这头羊特有灵性,它经常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头养不太合群,不象其它的羊看见肥嫩的青草,一哄而上。它宁可添着一些散落的草叶,不去做剧烈的抢食。几只鸟飞来,有一只鸟飞到它背上,昂立着吱吱直叫。 “咩” 它轻轻回应一声。这头羊老了,还有点病,也许到了知天命的岁月,当我几次把药片和着一把青草塞进它嘴里,它咂巴咂巴地吞下去,感激地望着我。它的眼光温和,然而却含着几分忧郁和伤感。每当我看见这头羊,就会想起那些被牧场主枪杀的千万头老羊,并为此发出几分感叹。这头羊又离开我的身边,它一步一步地朝羊群走去,但它没有走进那个群体,在羊群边上孤独蹒跚地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它在寻找什么呢?

近处仍然是阳光高照。在远处的丘陵背后,慢慢浮起一道灰色,横布在天空里。在天体下面的大地上存在着那么多的孤独。当你置身于人类群体之外,你会被无人的惆怅和无穷的寂寞,折磨的扭曲心灵。有时候,我甚至想脱光衣服,像野人似拿着树条挥舞在羊群之中,进入动物的群体,这也许是彻底的返归自然,看来非理性和回归自然可以进入同一哲学范畴。然而在茫茫人海之中呢,不也产生了一位又一位的孤独者。当汨罗江畔的古道上,诗人屈原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时,发出“世人皆浊独我醒” 的感叹。当老托尔斯泰在俄罗斯平原上寻找一条复活之路时,不也是那么孤独?法国思想家卢梭在对人类思想做出理性启蒙时,却同时诅咒着现代科学和艺术,他是一个孤独的散步者。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现代,从哲人到平民,孤独感始终笼罩在人类的头顶上,它是愁云也是灵光。还有那位天上来的使者耶稣,当他被钉上十字架时也同样感到孤独,他甚至认为上帝要抛弃他了。

远处天空中,那片灰暗色迅速扩张开来,而晴朗的天色却越缩越小,最后被灰暗全部吞噬了。大风抖起,一阵紧急着一阵,将整片整片的草压下去。羊儿抬起头,仰望黯淡无光的天空,“咩咩” 乱叫,牧羊犬东跳西奔将羊群聚集起来,风声越来越紧,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拼命按着车喇叭,引道羊群朝一个方向走去,雨点像数豆子似的一颗一颗从天空中打落下地,那一大群羊犹如一块巨大的白云在灰暗的大地上飘移,离前面那片树林越来越近。

然而雨越来越大,“叭叭叭” 如同天上朝下面放着密集的枪弹。我发现羊群有点乱了,有些羊经不住雨的打击,开始骚动起来。但最前面的百十来头羊已经迈进森林,如果羊群全部走进去,它们就会安定下来。天色微微转亮,如同掀开天顶,雨却越来越大,倾盆而下,被打湿的大地升起一股水汽,很快白茫茫的水汽弥漫草原。为了看清外面的情况,车窗不能关住,冷风带着雨点刮在我脸上,衣服也已淋湿,我感到肚子里有一阵抽搐掠过,随后脑袋里产生起一阵昏眩,手上的方向盘也摇晃了几下,我定了定神,抹了一下眼睛,看见羊群的大部分都已踏进树林,树林里有密密的树叶作为屏障,虽有雨水透落,但和外面的恐怖景象不可比拟。

突然,我发现大队后面的上百头羊,可能是被雨淋得不耐烦了,就像白云被撕下一块,朝另一边走去。我猛按喇叭,喇叭声顶不破响彻天地的风雨声,那些该死的狗呢,也不知跑那儿去了。我转动方向盘朝那群羊驶去。那群羊走得很快,已经爬上一个山坡,我的车也已到了山坡下,猛踩油门,车头朝上爬了几公尺不动了,换挡、踩油门,扳动方向盘都无济与事,车轮打滑了,无法爬上这道山坡。前面那群羊马上要从我视线中消失,,我推开被风雨顶住的车门,冲进雨阵。在摔了二三跤后,我爬上山坡,并追上羊群,它们还是漫无方向地走着,我冲到羊群前面,扳住头羊的羊角,把它转过身,其它的羊似乎也看见了大雨中的我。随着羊群调转方向,我松了一口气。

但当我领着它们走下山坡时,我却感到一阵昏撅,眼冒金星,就在这紧张的时刻,我以前在农场犯过的头疼病又发足了,两条腿像抽筋似乎直哆嗦,只能慢慢朝前挪动,全身上下早已湿透,脑袋就像皮球被雨条抽打着在转动,越转越重,越转越晕,我咬住牙关告诫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脑海里顿时浮起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这是海明威笔下那位老人死命拉住那条鱼的感觉,还是杰克伦敦笔下那位饥饿的淘金者和临死的老狼在等待着谁先倒下去的感觉?还有是一部电影里,一辆烧毁的吉普车孤零零地躺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哦,吉普车、草原,和我的景况如此相似,难道我就是这片草原上的第一个殉道者吗?不,不,我已经看见那片树林,身边的羊和树林里的羊“咩咩” 地遥相呼应,一头头白色的羊争先恐后地向树林奔去,也好像是一颗颗流星被前面一片黑洞吸纳进去,顿时,我失去了知觉,最后好像问了自己一句:“我会死吗?”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与暖烘烘的阳光之下,天又转晴了,云散雨止,草原好像复苏过来,一片片草全抬起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就躺在树林边上,前面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树底下斜躺着一样什么东西,我撑起身子一步步走过去,看清楚了,一头羊死在老树底下,就是那头不太合群的老羊。像触电似的,我的心头被猛刺了一下,双眼发楞地瞧了一阵子,泪水夺眶而出……

人没死,羊死了,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大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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