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机关大院
申 维

机关大院的热点话题是吴老头有多少个老婆?大字报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漫画增多了。新大字报刚上墙,院子里的小孩就放下饭碗,去门口看。有的还会模仿,用粉笔在墙上画。院子里墙壁上画满了光身子女人,每个女人边上都有一行字:吴老头的小老婆。

有一幅漫画,把吴老头画成一只大蜈蚣。蜈蚣的头是吴老头。蜈蚣每节身体是一个女人头,众多的女人头叠在一起,而尾巴竟然是王慧莲,跷得很高,上写“小爪牙”三个字。有一幅漫画把吴老头画成杂技演员。吴老头站在云层上,他的老婆像撂宝塔似的在底下撑着。有一行字,“青云直上,吴老头利用老婆往上爬”。还有一幅漫画,吴老头扛着黑旗,骑在驴子上,向无产阶级阵地发动进攻。吴老头的队伍由他的老婆组成。上写:“反动地主家族武装——吴家军”。画上一个小孩跪在马前,说:“报告师傅,前头全军覆灭。”

老巴子问:“这个小人是谁?”

大勇说:“会是谁?当然是你啦。”

老巴子仔细看看,的确有点像自己。画上的人穿着开裆裤,屁股裂成两瓣,像是蹲在地上屙屎。他十分激动,感到自己成了公众人物。

他对小说中吴老头娶老婆的情节不欣赏。他欣赏的吴老头化装成卖盐的,通过敌人封锁线。吴老头把密电码藏在竹筒里。站岗的匪军问:“干什么的?”吴老头说:“给城里吴掌柜送盐。”匪军抓了一把盐,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就解下头上的钢灰,舀上一钢灰,说:“向吴掌柜问好。”吴老头就进了城。老巴子看到这儿,就跑到厨房,伸出舌头在盐碗里一舔。

相反,他认为吴老头娶老婆的地方写的很单薄。小说中往往说“他的第几任老婆就这样走进他的生活”。怎么个走进法?怎么学习其中的技术,一句没说。用评论家的话说,叫缺乏细致的描写和生动形象的刻划。

小说中有两个疑团始终萦绕着他。一是吴老头到底有几个老婆?一个是娶老婆怎么娶?大字报上说108个。大勇说10个。大勇妈妈说有81个。大勇妈妈是听说书的说的,说3宫6院72妃,加起来就是81。王慧莲的黑小说上是12个。吴老头说是15个。他认为吴老头记错了。人老了,记忆力下降,肯定把别人的老婆记在自己头上。

小说中有一处,说吴老头和某小姐进洞房……进洞房后的内容看不清,沾上很大的一块黄色的尿液。塑料袋封口没封好,尿液浸了进去。他用袖子把尿液揩干,鼻子一闻,臭哄哄的。看不清的地方就像后来小说中“此处删去多少字”一样,诱惑着他。

许多年后,老巴子已经记不清楚,那天下午,他为了什么跑到吴老头家?他只记得吴老头拖着像领带似的舌头,人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那天下午,天气燥热。红奶奶把席子铺在地上睡午觉。老巴子听着树上的蝉叫。他从床上溜下来。红奶奶睡在房门口,想挡着他,不让他出门。他悄悄从红奶奶身上跨过,光着脚,往大院后面奔去。

各家各户都在午休。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吴老头屋门敞着。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以为吴老头在睡午觉,就蹑手蹑脚步地走进去。屋里光线很暗。吴老头卧室门开着。他进去,看见帐子后面挂着一样东西,像是吊着沙包。他转到蚊帐后面,看见半空中吊着一双脚:一只脚有鞋,另一只脚光着。他认识光着的那只脚,六个脚趾头。这是吴老头对他说的逢凶化吉的那只脚。

他感到脸上滴了一滴水,一仰头,看见吴老头的脸正在顶上看他。吴老头的眼球很大,像是要掉下来,舌头拖到领口,像是扎着的红领巾……他掉头往门外跑。他让门槛绊了一下,跌了个大跟头,嘴里没敢哼一声,爬起来再跑。他没敢跑回家,而是躲到公厕后面的墙角。他浑身颤抖,牙齿打架。他感到头昏昏的,太阳穴像要裂开。他双手抱着腿,眼睛看着墙头上的太阳光。太阳光在厕所墙头缓慢移动,阴影部分渐渐变得越来越大,光亮部分抛到远处的山墙顶上。

院子里人声鼎沸,有汽车马达轰鸣声。上厕所的人高声说着话。那天下午,机关大院里的空气似乎都在颤动。厕所后面小树林里的麻雀吓得四处乱飞。

天快黑了。他隐约听见红奶奶在叫他。红奶奶挥舞着竹杆子,一路地叫骂:“死狗子日的,躲到哪儿啦?回家吃晚饭喽——”

他往家里走。他刚到门口,大勇就跑来告诉他,吴老头上吊死了。他什么也没说。

老巴子后来听红旗说起吴老头,说吴老头光荣的一生,就是遗嘱写得不够光荣。遗嘱中说,他抽屉里有600块钱,寄回江西老家给一个姓徐的女人。红旗说,如果吴老头的遗嘱是:请把600块钱做我的党费。同志们,不要管我,冲啊……这样,地委吴书记的一生就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

睡到半夜,他做了个恶梦,惊醒。他哇哇大哭,哭着要妈妈。红奶奶把手往他额头上一放,滚烫的。红奶奶就崴着小脚,去找大勇妈妈和小红妈妈。小红妈妈是医生,给他测体温,听听筒,说他发烧39度。几个叔叔阿姨就把他连夜送到医院。

医生说他患了肺痰。护士给他打针时。他把护士的针筒打掉了。他哭着要妈妈。他凶得就像一头小兽。方秀才摁着他打针,他在方秀才的手上咬了一口。

大勇妈妈手足无措,说:“老巴子平常蛮乖的,从没这么凶。这孩子这么久没见到妈妈,急了。”

第二天,几个叔叔阿姨去找“革委会”主任。他们说王慧莲儿子得了重病,你们要赶快放人。你们不放人,我们就把这孩子往你们办公室一放,不管了。

那会儿,生病的老巴子就像一枚炸弹,谁都怕沾在手上爆炸。“革委会”就同意王慧莲请假回家照看儿子。他们出了个证明。但是他们也不能保证干校会准假。干校里有“工宣队”,很牛。有时“革委会”的话也不听。大家一商量,决定把老巴子带到干校。如果干校工宣队不准假,就把孩子往干校门口一放。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大勇妈妈给老巴子套上厚的毛衣。大热天套毛衣,说是焐汗。他以为又去医院打针,哇哇大哭。大勇妈妈说:“小祖宗,去接你妈妈。”老巴子听说接妈妈,顿时不哭了。

他们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车子颠簸了很长时间。他迷迷糊糊的,在车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着。他们到竹镇时已经是下半夜。大勇妈妈抱着老巴子,关照他见到妈妈就大声哭。

他们沿着一堵高墙走到一个岗楼前,岗楼上有解放军持枪站岗。他们站在岗亭路灯下。过了一会儿,一扇大铁门打开。有人领王慧莲出来。老巴子看见妈妈,十分高兴。

大勇妈妈在他耳边说:“哭啊,哭。”

老巴子看见妈妈,就不想哭了,好像病也好了。大勇妈妈用力在他屁股上一掐。他扑到妈妈怀里,感到屁股一阵剧痛,终于“哇——”哭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老巴子告状说:“刚才,阿姨掐我屁股。”

王慧莲把他屁股捋起来一看,一块紫斑,笑着说:“掐重了。”车上人全笑了。

他们在车上有说有笑。王慧莲谈竹镇的生活。竹镇“五七干校”从前是劳改农场,现在弄来改造牛鬼蛇神。他们在里面的生活跟劳改农场没两样。白天劳动,上山放炮,采石头。改造的人分为四组:按牛、鬼、蛇、神来分。王慧莲分在神组。早上劳动前,对着一片荒山,背诵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采石很危险,不停地放炮。大石头从山上往下滚,砸死过人。

王慧莲在干校负责烧饭,把饭送上山。晚上集中学习,或者写检查。每人每天写一份,要天天写不同样的。因为天天在进步,所以检查要一天比一天深刻。有的同志文化水平低,检查写不出来,就不让睡觉,挨批到深夜。第二天还要照常起来劳动……有一个南京干部,实在受不了啦。趁吃饭时,用筷子砥到墙上,一头撞到筷子上,竹筷子插进脑袋,像豆腐脑似的脑浆流了一地,死了。

老巴子听说妈妈生活在如此恐怖的地方,骂道:“死狗日的五七干校。”

王慧莲说:“老巴子,不许这样说。妈妈在五七干校学到不少本领呢。我们跟南京芭蕾舞老师学会跳‘忠’字舞。大家围成一个圆圈,不停地转圈,唱‘敬爱的毛主席啊!’举起毛主席语录,右腿半蹲,左腿半跪,唱‘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语录收回贴在胸前,踮起脚尖,抬头仰望天上的太阳……”王慧莲的表情很得意。

大勇妈妈说:“我们回去,组织院子里的姐妹们跳。”

老巴子说:“妈妈,我也要学。”

“好好,教你们。干校里有趣的事多着呢。妈妈养了一条大狼狗,名字叫巴子。巴子很听话,通人性。我到山上送饭,它跟着。十几里的山路。有时晚上天黑,要是没有它,真的不敢走。”

老巴子问:“妈妈,为什么起名叫巴子?”

王慧莲笑了,说:“因为我最想念老巴子,就给狼狗起名叫巴子。”

车上人全笑了,说:“老巴子有弟弟了。”

现在的人谈起“文革”,用“十年动乱”这个词。而动乱在人们的想象中是流离失所,满目疮痍。在老巴子童年记忆里,当时的人总是异常亢奋,一个个像是吃了公鸡卵子。他们神态激昂,热情高涨,像是天天过年,一会儿庆祝,一会儿游行。孩子们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开大会和游行。游行的盛况不亚于巴西的狂欢节。

游行队伍一批一批地从大院门口过。孩子们呼朋唤友地跑出门看,看各式各样的彩旗,各式各样的方阵,跟着振臂高呼。有时,两支不同阵营的游行队伍恰巧碰到一起,谁也不给谁让道,相互论战,最后引发一场流血冲突。一场流血冲突又会成为另一场流血冲突的导火索。

那天,地专造反大军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从院子里往外走。他们打着横幅标语,热烈庆祝中央第几号文件颁布和毛主席最新指示。恰好化肥厂的游行队伍,也就是“联总”的队伍从门口过,也打着横幅庆祝。两支队伍迎面碰,谁也不给谁让道。

大家唱着歌:“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大家都向前进,就簇拥在一块。有人用胳膊肘撞对方,有人朝对方吐痰,有人用鼓棒捣对方裤裆,推推搡搡,双方就叫骂开来。只见程大炮旗子一挥,双方退后两米,立住阵脚,排开了阵势。

大院里喊开了,“大门口打仗啦,快去看喽!”院里的家属都跑到门口观战。孩子们敲打着脸盆和痰盂助阵。双方开展了一场与道路无关的论战,这叫“文攻”。“文攻”头一阵是由造反大军里第一条好汉方秀才,对阵化肥厂的“联总”头目秃头胖子。

他们一个说“文革阶级关系大翻个”;一个说“文革阶级关系不变论”;一个说“文革前十年黑线主导论”;一个说“文革前十年红线主导论”;一个说:“地委领导班子是走资派”;一个说“地委领导班子是革命派”;……

这个问题对于老巴子来说太深奥。他没兴趣。后来双方争论吴老头有几个老婆时,他来劲了。他血脉愤张。自从吴老头上吊死后,这个问题他最有发言权的,应当说是历史权威。

秃头胖子说吴老头有108个老婆。老巴子扯着嗓门大喊:“放大屁,12个老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呐喊,盯着他看。

大勇见老巴子出了风头,不放过机会,跟着喊:“放大屁,10个老婆。”

程大炮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化肥厂的人哄笑起来,喊口号:“打倒修正主义独立王国。”

有人上前推搡程大炮,说:“不许迫害无产阶级革命小将。”

程大炮咆啸起来:“老子打儿子,你管得着吗?”

对方扯着程大炮的衣领,问:“你做谁的老子?”

程大炮大喊:“阶级兄弟们,敌人‘文攻’失败,我们只有‘武卫’啦!”

双方相互扭打起来,文斗变成了武斗。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纷纷往院子里跑,大人喊、小孩哭,脸盆和痰盂滚得满地都是。老巴子看见大人打架,吓得跟着往院子里跑。大勇看见他爸爸让人摁在地上,就拿了块砖头去砸人。据说大勇把化肥厂的人头砸破了。化肥厂的人就把大勇抓走,押着人质。

六合地区“革委会”出面调停。开始对方答应放人,后来听说大勇是造反军团司令程大炮儿子,就改变了主意,不仅不肯放人,还扬言要撕票。大勇妈妈到化肥厂门口哭,要儿子。化肥厂的人说,回家让程大炮写投降书吧。大勇妈妈说,老程没文化,大老粗,不会写书。对方就扔给他一本毛泽东的《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夜里,院子里轰轰隆隆的像是打雷。老巴子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早上,他眼睛一睁,看见大勇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大勇说:“化肥厂‘联总’秃头胖司令被活捉啦。快点起来看冶山黑字军。”

院里停着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地上坐满了头戴安全帽,穿灰布衣裳,戴红膀套的黑字军。黑字军是冶山铁矿工人。他们正在吃早饭,吃白面馒头和咸鸭蛋。黑字军的武器是大木棍。棍子漆得红白相间,像接力棒。

大勇告诉他,黑字军是夜里开到的,有三百多人。他们一到就冲进化肥厂,把化肥厂的头子抓来了。当时敌人正准备审问他,要他交出主谋老巴子。化肥厂的人让他坐老虎凳,手指头上戳竹签。他一个字也没说。黑字军成功地解救了人质……

老巴子听说打了大胜仗,很高兴。他们戴上安全帽。帽子很大,像是顶着一口铁锅。他们扛着棍子在院子里游行,高喊:“文攻武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红奶奶喊老巴子吃早饭。老巴子四处躲。红奶奶挥舞着竹杆,一路上骂:“死狗子日的,我要活捉你这个蒋介石……”这里的蒋介石是专指老巴子。

“联总”秃头胖司令让人五花大绑,捆在梧桐树上。一群孩子正往秃顶上吐吐沫。胖子闭着眼睛,头低着,一声不吭。老巴子和大勇上前,看见胖司令嘴里塞着一团青草。他们就把鸡巴掏出来,朝着胖子撒尿。胖子忽然咆啸起来,张开口,往前一扑,像是要咬老巴子的鸡巴。老巴子吓了一跳,往回缩,跌了个跟头。

大勇把鸡巴抖得上下飞舞,笑着说:“捆着呢。”

老巴子把鸡巴皮翻过来,说:“乖乖弄令冬,韭菜炒大葱。要是捆得不牢,鸡巴就没有啦。”

上午8点,“革委会”领导来要放人。他们向程大炮出示红头文件。程大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放吧。”

老巴子上前扯扯程大炮的衣裳,说:“程叔叔,我妈妈说三国上面,放俘虏时,得把俘虏的衣裳扒掉,写上字。”

程大炮一拍巴掌,像是放了一颗爆竹,高声叫道:“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红旗的儿子就是不同凡响。”

程大炮和方秀才把秃头的衣裳扒光,只留一个小裤头。方秀才用毛笔在秃头背上写:“黑干将”三个字。

老巴子对方秀才写“黑干将”并不满意。他妈妈王慧莲是“黑爪牙。”秃头却是“干将”,像是比他妈妈地位高。他认为应当写“大臭屁”,或者写“臭屁大”,再或者就是“臭大屁”。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十)(十一)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