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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深夜戴着墨镜
黄土路

母亲一定有着猎犬一样的嗅觉,不然她怎能看出老熊这些人来?虽然他只是我的秘书,但他只跟我一年我就发现他是个魔鬼了:他跟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记得北郊那块稻田开发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开发商找到我,都被我挡住了。但老熊常在我耳边说,这块地应该给谁,这是上面谁的意思;那块地应该给谁,这又是谁谁的意思。我感觉北郊的这块地其实是老熊开发的,他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老熊第一次给我拿来那个大大的布袋的时候,我吓坏了,因为里面塞满了崭新的人民币。看到我脸上的惊恐,老熊坦然地笑着,他告诉我,这是上面谁谁谁叫他转交的。怎么说,我从政也有好些年了,官场的规则我是知道一些的,像这样上级给下级送钱的,还是第一次遇上,这让我无法拒绝。有了第一次,自然有第二次,虽然它们最终变成了一张张银行卡,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它们却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喘不过气来。

自从把那个布袋带回家,我感觉自己完了。每次在文件上签字的时候,我的手就会抖得厉害。我知道我这个副市长当得不长了,果然,很快就有了风声。

那天,母亲就躺那里。曾经像一棵大树一样的母亲,此时干瘦得像一根枯枝。我摇了她两下,她真的是睡着了,呼吸也显得那样沉,似乎永远不会醒来。不知为什么,我往母亲手里塞了几张卡,里面的钱足足可以买得下半个马城,但那些卡一张张都从她手里跌落了。我知道母亲不会要它,但我还是转身走了。

一切都是老熊安排好的,我辗转几个城市,最后从南方边境的一个小镇出境。一个名叫阿水的外国人在那边接待了我,他是老熊的朋友。他每天弓着腰,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时地闪过一丝狡诘的光,仿佛随时都可能出卖我,这让我心里十分害怕。我不敢呆在屋里,就去海滩。海滩上,人来人往,他们大都是国内来的游客。我戴着个大墨镜,害怕被游人认出来。甚至一看见异国的警察,我也吓得浑身发抖,担心他们是协助国内的警察来抓我的。我每天坐在异国海滩的长椅上,不断地喝着椰子汁,这样心里才会平静些。那椰子汁原本是咸咸甜甜的,但我喝下去总觉得苦,苦得我眼泪都淌下来了。在泪水里我突然看见自己胆小的人生,我看见自己在村道上奔跑,最后扑进母亲怀里的情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整个人就跨下来了,我甚至想她躺在躺椅上,是否能醒过来。

没有一丝国内的消息,没有一点亲人的声音,我感觉自己被别人空降到一个荒岛上。岛上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孤独的感觉让我快要发疯了。有一次,我在海滩上听到两个说着普通话的女人在海滩上照相。我一直跟在她们的身后,贪婪地听着她们说话。直到她们拍完照,上到一辆旅行车上去。那时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去,哪怕回到监狱里去,哪怕上断头台。这是我人生里一个最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让我兴奋,这种兴奋可能也惊动了阿水,他看我的眼光便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感觉我离开的时候阿水是发觉的,但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在海滩,我跟上一个国内的旅游团就走了。因为有钱,还有护照,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但当一回到国内,我心里又充满了恐惧。记得我刚当上市长不久,一天,我和老熊走在街上,看见一个肥胖的老人从眼前徐徐走过。老熊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问,他是谁?老熊说,他就是我们以前的老副省长。他被关了十多年,现在放出来了。老熊跟老人打了招呼,还请他一起吃午餐。老人一边吃着口水鸡,一边摇着头,不断地叹着气,我不知道监狱的生活是怎样的,但16年,足以把一个声名显赫的人,改造成一个对社会无人的老头了。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那个老头,心中充满了悔意。

我拿着一本中国地图,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当我的目光落在芒城市时,我想起了我的战友于开树。在部队里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从部队回来后我们还不时联系着。三天后,我出现在我朋友于开树工厂的大门。门卫看见我胡子拉渣,满脸污垢,挡着不让我进去。但当于开树在他的办公室的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时,他立即放下电话跑下楼来。他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克己,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呐。

于开树带着我去开了个房,给我换上了他的衣服,打上了他的领带。在美容美发店里,当剪刀伸向我的下巴的时候,于开树叫美发师打住了,他说留着吧。在美容美发店的镜子里,我看到焕然一新的自己,突然涕泪横流。于开树在旁边等我平静下来,他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几张纸巾,然后带我去吃饭。

我在于开树的工厂呆了下来,成为他工厂的总管。进材料,销售,管理员工,一切的事情都由我包揽,做这工作我觉得这比当副市长轻松多了。但我还是尽量少在员工面前露面。有一次,一个调皮的打工妹跟我说,总管,你很像一个人哎。我紧张地说,什么人?她说,一个市长,我家乡的市长,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太像了。我吓得差点尿裤子,差点失态,好在我还能装出镇定的表情,我说,你看我像个市长吗?你是哪里的人?打工妹说,领省的马城市啊。我嘴巴张成大大的洞,只说了一声哦,就不敢吱声了。后来,那个打工妹被我找个理由开除了,许多来自巴城的打工仔打工妹,最后都被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开除掉了。招新员工的时候,只要看见登记表写着“马城”二字,我立即在上面打了个叉。

我越来越习惯饮酒。起初的时候在宿舍里喝闷酒,后来干脆去酒吧喝。我能喝十瓶啤酒或者三瓶二锅头。以前当县长和副市长时,我是从不喝酒的,到非喝不可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和秘书都会抢着帮我喝。而现在,我整天埋头工作、喝酒,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酒鬼。

有一天半夜,我躺在床上悠悠地醒来,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感觉心里有某种东西活过来了,身体下面的器官也发出了呼应。我突然想起我的妻子来,当然,还有我的女儿。她们都是老实本份的人,记得我当上县长时,她们都吓坏了,每次我进家门,她们都胆怯地看着我,仿佛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祥。当我当上副市长时,我的妻子感觉自己受不了了。一听至敲门的声音,她都吓得躲到卧室里去,让我自己开门迎接那些前来拜访的人。最后我们还是离婚了。办完手续,她带走了女儿,从此我就没再见过她们了。我女儿离开我时有十岁,现在她应该有十五岁了。女儿长得像她妈妈,人们都说市长的女儿将来一定是个美人。

吃饭的时候,于开树发现我呆呆地盯着一个服务员,就问我是不是想女人了?他走出吃饭的包厢,不久带进来穿着吊带裙的小姐。他招呼小姐坐在我旁边,并嘱咐小姐,要好好款待我。小姐一定是个老手了,她搂了我的脖子,整个人坐到了我的大腿上,嘴里喷出热乎乎的气流,但我还是无动于衷。我对正要走出门去的于开树说,开树,我想家了,我想回去。

于开树停住脚步,关上门。他转过身来时,眼里满是惊愕。他对小姐挥挥手,说你出去一下。当包厢里只剩下我们时,他说,你想回马城?自首?我摇摇头,表示不是去自首。他说,那你干吗要回去,难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摇摇头,说,我只想见见我的母亲、老婆和孩子,我忽然哭了起来。

于开树开着他的宝马车送我上路,汽车沿着珠江一路向西,在河道分叉的地方,于开树放下了我。他指着一条河的支流说,你沿这条河走上五公里,有一个小镇,镇上有开住马城的大巴,你从那里走吧。我下车,于开树也从另一边门下来,他把一个大信封交给我,说,拿去用吧,不够就打个电话给我。我看着他重新上车,倒车,然后把车往回开,在转弯的地方,他的车看不见了,我才迈开步子朝小镇走去。在小镇开往马城的快巴上,我竟睡着了,也许是因为离开马城近了,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这是我出逃几年来,睡得最香的一觉!

回到马城,我去找一个名叫卡巴的男人。卡巴和我青梅竹马,我当副市长时,曾帮他把老婆从县城调到马城,又帮他把妹妹安排到市工商局工作。当他母亲患上癌症时,我悄悄塞给他十万块钱,让他带母亲治病。但找过他,我就知道错了,因为从他家出来后,我发现街上的警察多了起来,每个走过我身边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虽然我与几年前电视上的那个副市长不一样了:我留着大胡子,戴着墨镜,还穿着一件浸满汗味的牛仔衣服,但我知道我的行踪已以暴露了。

我专拣小巷走。马城市被人们称为古城,是因为它还保存着许多古老的小巷,青石板小道,斑驳的墙壁,探出院墙的迎春花,让你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有一次,我走到母亲居住的老屋附近,但我却没有勇气敲门。我知道我一敲门,迎接我的也许是冰凉的手铐,和黑乎乎的枪口。我面临的,也许就是那无尽期的监狱生活了。我不喜欢监狱,当县委书记时,我曾在春节时去监狱慰问狱警。他们对我毕恭毕敬,但一转身,就对犯人大声喝斥。我看到犯人在他们面前吓得面容失色。吃饭的时候,他们还跟我讲监狱里的事情,打架、斗殴,甚至还有同性恋,让我感觉里面就像一个黑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即便被人一刀捅了,我也不到监狱里面蹲着。

我终于走出了城市。原来那条通往南的青衣巷,它的尽头竟是一块菜地。菜地边有着一个大水坑,里面散发出畜牲的粪便的气味。在城郊的田野上,我胡乱地走着,田埂上长满了草,但草在秋天开始枯黄了。我感觉自己回到童年村头,向远方眺望着母亲。但我的母亲不会再从河那边走向拱桥,向着我走来了。

有几天,我白天就在郊区的一个废弃的砖窟藏身,晚上则出去觅食。吃饱喝足,我坐在一个草坡上,向马城眺望,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我甚至想,过几天,也许会风平浪静,我看望完母亲、妻女,也许该回芒市于开树的工厂。但那真是我的藏身之地吗?难道警察就不会找到那里?

闪烁着的灯光的城市近在眼前,但我感觉它是那么遥远。无聊的时候,我痴迷地望着那迷人的灯光,想在那灯光里,分辨哪是我曾上过班的市政府大楼,哪是搞集会的人民广场,哪是古城区……眼前最近的地方,那幢黑黝黝的楼房是什么地方?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那是农场的老楼。哪一次?一定是喝过酒吧,老熊说带我去玩玩。他开着车,把我带到农场楼前,把我交给四楼出租屋里一个名叫阿花的小姐,然后自己在楼下的车里等我。那个名叫阿花的小姐,她也许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吧?她的乳房、大腿、大眼睛,在我的眼前晃着……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走下草坡。走了好久,我才发觉自己是朝农场那幢楼走的。走到马路边,我还是犹豫了一下,但走到那幢楼前我就放心了,因为除了农贸市场前面的那盏灯,一切似乎都睡着了。没有可疑的车辆,没有来往的行人,甚至没有一点人间气息。我悄悄地摸上楼,站在四楼的那扇木门前。我确定那是阿花的门,因为上面贴着一张五谷丰登的年画,几年前它就在那里了,没想到几年后,它还贴在那里。我敲门,只敲了两下,屋里就有动静了。她问,谁?我说,一个朋友。她说,是朋友?你就往门下塞一百块钱,这样我就信你是朋友了。我连塞了几张,门真的开了,屋里的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感觉那是家的气息。

那个睡眼惺松的女人,她叫我去洗澡,然后钻进被子里等我。一钻那温暖的被窝,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飞倦了的鸟儿,俯身扑到一片草地上。草地水草丰茂,气候宜人。那里有一个温热的洞穴,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野兽,在那片草地上拼命地冲撞,奔逃,耕耘。洞穴变得光滑湿润,我想那就是我的家了。我的耳朵里还响起了惊雷,刮起了大风,我想这也许就是土地的呼吸。那风抚在我的身上,头发里,我听见自己骨节松动的声音。继续……哎……一个声音说,那么遥远,像秋天对春天的呼唤;哦,继续……那声音不断地敲打着我,我拼了命地冲撞,感觉有什么挡住了我。但很快,我感觉自己伴着一声大喊,顺利地冲进了一个温暖的通道。我感觉泥土痉挛了一下,风平了,浪静了,眼前风和日丽,群燕翔飞。

你知道,现在我住在一个女人的子宫里,感到挺安全的。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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