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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深处的歌声
——记胡宽、老闷和『我们』社团
黑 光

      我的两眼*噙满泪珠
          转向窗户
     凝视着外面*山谷中间的
         几棵积雪的树
    兄弟们,我说*它们总有一天
         也会暴虐无度
     上辈子的人*全蒙着面具
         紧紧束拢绳扣

 我咬了一口白昼*它居然连一滴绿血
          也没有流出
   我朝大门高喊*声音犹如屠夫
         充满着忧和愁
     在大地中部*那一粒种子
         似乎越来越模糊
     太阳的光线*甚至变成了
           死神的绞索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名句,由胡宽咏诵,颇有“洵堪千古,抚今追昔,能无黯然?”之感愤。然斯人已去,只有他曾经的呐喊,还不时撕扯我的耳朵,甚或刺穿耳臌,叫我随其余音而喟叹:这漆黑的寰宇,原本是寂寂无声的。

胡宽,长我六岁,是古城西安最早投身于现代诗创作的牺牲者之一。他对中国诗歌的贡献,现已被公认。但在生前,却没有正式发过一个汉字;其惨境,几同于梵高。

1980年春,同学老闷、C君、L君等,在西北大学创建了当时中国西北地区第一个校园诗歌社团『我们』,先后参加有三十多人,断续出过五期墙报和油印集刊《我们》诗选一册。社团初建时,与《今天》北岛等同仁们取得了联系,以后顺其自然,中断。发刊词“我们是手”——二十一句长的《我们》杰作,出自L君;原已被某家刊物通知采用,因情况有变亦胎死腹中。原作如下:

《我们是手》

我们是手
我们是大地伸向天空的无数渴望
我们是手
我们是海员沉在水底的一份祈祷
我们是,敲响军鼓的两颗跳动的喜悦
我们是,三角洲上握在一起的爱

我们是手
我们是扯碎黑暗的阵阵含泪的愤怒
我们是手
我们是花园外小心编起的层层警惕
我们是,跳伞者身上牢系的信心
我们是,叉路口上无人理睬的一片焦急
朋友,摊开你的手掌罢!
攥紧你的拳头!
无论他是纤细的、粗大的
还是被扭弯的
或是戴着镣铐的
只要你劳动着
你就有一双手!
我们是手
我们是创造者的手!

『我们』发起、成立、运作,前后接近两年。我与好友XY是在校的参与者,胡宽则是校园外的拥趸,他在『我们』上的发文量,排在三甲之列。倘若一定要说谁发文最多,则非老闷莫属。这里,主要是指文字占有墙报的面积。其次是C君,其诗大都短小精干,如锃亮的匕首,既撼动魂灵,又赏心悦目。读C君的诗,容易想起雪莱和裴多菲。C君才华、性情亦如二位,可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因此,当学生们自办的《希望》被查封后,以“退学”这个唯一能掌握的权利作最后一搏,亦在情理中了。他是恢复高考后,西大的第一个为独立思想和做人而情愿放逐自己的牺牲者。

『我们』诸君之作,算老闷的文字最具爆炸力。那时他用笔名芦工,每每“芦工”上墙,观者如云,抄者亦众,令学弟们钦羡不已。后来C君肄业离校,我多日后得知,愤而呵成告别长句,贴于西大最热闹处——学校图书楼前,引起校园晃动,算长出了一气。长句乃仿莱蒙托夫《诗人之死》而作,开篇“不用再别霸桥/这里不是昨日长安/你走了单枪匹马/正如你单枪匹马的来”。众多的抄录者中,有位白皙、清秀的女子,很吃力地完成了此举。两年后,当朋友告知此情此景,我黯然良久。一位拄杖女子,为心灵的诗歌圣殿,尚且不惧烈日曝晒,悉心抄录全文,我等所谓健全之辈,还有何理由不用牺牲掘进生命呢?后来得知,她做了返城知青作家史铁生的妻子,也多少释然了。在校时,她与C君、L君、老闷等都认识;也巧,三位均是知青。

老闷属于粗拙于外而秀于内的那类汉子,以仗义为己任。不论谁人有难事提交,都能拔刀相助。因此人缘好极,我说占得古城第一,不为过。他是西大有史以来产生的第一位在读的“民选”人民代表,即可为证。而且,对异性所具有的持久吸引力,也是有目共睹。如是,学弟们得出结论:哄美美,光凭外表和四肢是全然靠不住的。老闷作品用笔沉郁、沧桑,思维旷达,反讽及愤激之语不时跳出,令人惊讶。就后者而言,时代需要则幸甚,不需要则废矣。毕业后封笔至今,已经说明了问题。曾与XY谈起这桩憾事,共同感觉:倘若当初闷兄有登堂《诗刊》机会,早就没有他同门另一位在“青春诗会”上呼风唤雨了。无疑,如同胡宽一样,老闷也是中国现代诗的牺牲者之一。他的代表作有《给人类历史》《师傅的手》《你是什么——和女儿的对话》等。当年的在校生二十年后重聚,大都能记起这些篇目。老闷创作的源头,是1970年,在他的下乡地——陕西西部群山之中的鹪鹩沟,那里很贫穷,睡一个女子,只消5~10斤粮票。且一年到头,不识大肉味,村里男人多活不过五十,全然没有芒克落脚地“白洋淀”的风情和打鱼之欢。我猜,老闷的“沉郁、沧桑”除受牵累于文革中的家庭因素之外,也一定与下乡地有关。如果他的作品中,还能透析出一股清醇的泉水,那就缘了鹪鹩的美名了。

1982年,我们在胡宽的工作间兼创作室,组织了西北地区最早的诗歌朗诵会。记忆所及,参加者应该有二十多人,留下较深印象的有林宇、王子安等。记得林宇是昆仑子校的地理老师,头次造访,他正在给孩子们上课。我在教室门口铁等了半小时。下课铃响,林宇见我的第一句话是“非常非常抱歉!”。林郁结实而清秀,他的文字,有魔幻主义味道,感染力很强,私下佩服。子安作品不多,只见过三篇,韵脚整齐,为言情之类,可以蛊惑人心。但子安很随意,对任何人都热情有加。他的家宅,是古城西安延时最久的沙龙之一,在“文革”期间也不曾中断;那时,天天高朋满座,多是来消闲的,聊天侃地,棋牌麻将都上,过夜是常有的事。令尊是大学教授,精外文。子安继承了家风,有厚实的英文底子,父亲忙不过差时,他就帮着翻译。令堂则是典型的任劳任怨的好母亲,把来客统统视为家人,肚子饿了,随时招待,哪怕是清水面一碗,大家都感到亲切如归,暖在心里。

胡宽个人推崇和发誓超越的洋东东,仅只马雅可夫斯基、埃利蒂斯、聂鲁达和艾略特等为数不多的几人。他们名篇如《脱裤子的云》《疯狂的石榴树》《马楚比楚高峰》和《荒原》等,可以信手拈来,如掂起一只小鸡,扔出去,吱哇乱叫,笑煞一屋人。胡宽的想象力肯定是一流的;笔锋则如秦王剑,杀将下去,横尸一片。而胡宽的识记和朗诵水平,我至今认为,乃中国诗界第一人,打遍华夏,无出其右者。几百乃至上千行的长诗,可以熟记在心,眼球不晃,豪气冲天地滔滔泻出闸门。当时的美美们,完全可以因此而被冲昏、溺毙。所知道的是,有位靓女,听君一气背完《死城》后,竟至泪流满面而坠入爱河。

胡宽,还有他最好的朋友芦苇,我们三人,原定把长安古迹通玩一遍,却一直没有成行。倒是芦苇、丁当找到我,三人一起登了一回没有头颅的唐代小雁塔。这时的芦、丁二位,着实讨人喜。站在没有塔顶的顶子上,一时间你指我认,说张道李,将古城南门外的市体馆笑侃为某某眼球中的航空母舰,大家着实乐了一番。二位言谈风趣,窃以为是性格使然——均身材硕大,络腮胡,高鼻梁,英气逼人,我怀疑两位是匈奴后裔。

我和芦苇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胡宽的工作间。晚上分手时,芦苇相送了三十多米。握别时说:你的那首“我要放逐眼睛”不错——“小窗打开了/发黄的诗笺上/落满新亮的星!”再往大写,无可限量。我明白,这是外交辞令。芦苇一直耽于编剧,在影视圈有口碑。丁当以后与胡宽时有交往,但精力主要放在韩东的《他们》以及别的事情上,他文笔诡谲、老辣且畅达,令人钦羡,有崇拜者。

胡宽力作有《无法改变的徒劳的我》《死城》《土拨鼠》和《雪花飘舞》等,个人尤喜《雪花飘舞》,该篇有强烈的宿命感,是由前期的大面积批判、颠覆而皈依澄明的上乘之作,使入不由得想起罗兰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晚年。平日里他总是双目炯炯,似对人间万象保持着超常的穿透。用芦苇话说:“宽是亚洲诗界第一人,即便不写诗,也是地道的诗人”。此话并不为过。多年前,歌星费翔来大陆春节晚会献歌,倾倒美美一片。我听妻子说,她单位一个17岁的女子狂言:要爬到翔哥鞋跟前吻翔哥。我的回答是“比起胡宽,他差远了”。这肯定是事实。谁只要见过宽一面,就如同海明威所言,谁只要登上了艾菲尔铁塔,便今生今世永不会忘记。在与宽的并不多的交往中,我强烈感受到了这一点。宽,有时也会是沉默的。如果趣味不投,可以不置一辞;倘若对方智慧且激情有加,他也会洗耳恭听。虽说,宽聊起古迹之类,话不甚多。但,只要侃起诗来,就可以滔滔不绝,通宵达旦,由一个黎明码到另一个黎明。宽曾几次对我吟咏埃利蒂斯名句:“夜在深深地叹息/吹灭了万家寝灯/来迟了,我的灵魂/尽管到处叩门/却没有一人答应”。当时我在想:诗人的魂魄,一定是在时间之上了。

胡宽,永远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中国诗人之一。他的绝笔 《受虐者》,长近900行,看得我几乎背过气,但肯定是好东西。此诗完成后半个月,诗人在浪迹途中哮喘病发,救治不及,咽气在我曾经流浪抵达的终点站,也是人们称誉的人间天堂——杭州附近。生,我们不能同游;仙逝,却选择了好地方。虽然,这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已是残酷之极;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每念此,不禁悲从中来。

胡宽走后,朋友扬争光在《延河》发了篇祭悼短文,落墨凝重而荒诞。我询问XY:“争光这样写行么?”。XY回答“这就是争光的路数,到位了”。以争光驾御语言的功力和在小说上的成就,按说没有问题。但我很狐疑,觉得应该有规正的文字才是。那时,我正与老闷合作一个课题,常年驻扎外县,想想也就这样了。一年后,冥冥之中突兀的来了感觉;在长安六院、兼休息带疗疾的硬扳子床上,半夜摸索爬起,写下了《诗人之死》——胡宽周年祭 :

河流。山岗。上帝的嘴唇。
曾陌生的,现已贴近;
曾遥远的,终于抵达。

黑暗中沉淀的寂静,
一层又一层,
像逐页叠砌的大地的书卷,
写下这么多的荒芜、愤怒和悲怆,
而你已成铅字,镶嵌其中。

外面——
依然是季节浣水,世道熔金;
依然是时间的那双旧鞋子,
在天空底下来回摇荡:我们

醒着吃着喝着干着并想象着
你的奇异而骚动的大魂,
曾怎样在冥冥之中跋涉、磕撞
直至踏灭自身的血的星宿,
沉淀到黑暗的内部……

再也没有什么了。你说。
可你也同样说过:“一切都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只有最后。”

那么“最后”是我们可以
发见、拾起并保留的物件吗?
如果是,谁又敢声称自己:
平生碌碌无为,但却清白无辜?!

草稿拿出后,老闷以为到位了。不经意间,逢到了多才多艺的Ye君,他是经济学家何炼成教授的弟子,也赏识宽。遂请他过目,答复是“很沉,写得就是宽呵”。这下我放心了,也明白自己终于完成了一桩事情。隐约的,在滚滚红尘之中,在荦荦时间之上,宽的歌声虽已沉寂,但我相信有另一种吟唱,会在寰宇深处永久地迴响。

(附记:2005年10月30日是胡宽10周年忌日,本篇在2004年初稿基础上做了修订,为散记形式的追述小文,也算是一种纪念吧。写得压抑,像挽歌。2007年7月11日再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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