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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门和乔
范 迁

我是在旧金山艺术学院上版画课时认识卡门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国女人,看得出来曾经有过姣好的风韵,但已经褪色有段日子了。她常常站在我后面看画,有时也非常虚心地要我评看她的画,美国学生非常自我,画得再污七八糟也自得其乐,很少要听人家的意见。卡门的画是抽象的线条和块面,凭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一去二来就熟了,除了上课,还有了私人交往。

卡门在金融区的律师楼做秘书,画画是业余爱好,因此也就长久地停留在同一水平上,人却是极为可亲,我那时英语生涩,跟她却能侃侃而谈,全是她耐心兼善听之赐。她身边的朋友全是如我般的新移民,从香港,伊朗,法国,韩国及墨西哥来的艺术学生,她住马林娜高级区,寓所却只是一间小小的套间,学期终了开派对房间里人塞满,大家照样杯盘交错,兴高采烈。

我那时穷得像水洗一般,卡门来我画室参观时,我招待她的只是两个煎鸡蛋,卡门却不觉我待客清寒,兴致勃勃地在画室盘恒良久,把角落里蒙满灰尘的旧画都拖出来看过。聊天时我得知她是蒙大拿州人氏,离婚,有个成年女儿在海军医院工作。她口中还有个‘他’,不用解释也知道是她的男朋友。

一天卡门说要我帮忙,‘他’需要找人画几张璧画,问我是否有空?对一个穷学生说来,什么都没有,除了大把的时间。于是我们坐上卡门的车,向‘他’处而去,同行的还有卡门的香港朋友,安琪,瘦小单薄像一只刚出壳的,毛色凌乱的鸟。

车过金门桥,穿过有钱人居住的马林县,再经过酒乡那帕,拐上116号公路,路变得很窄,两边都是绿荫掩盖的住家,小的酿酒园,老式的店铺,格伦艾伦是个二千多人的小镇,微醺而寂静。

一座两层楼的砖房,中世纪的式样,门口有廊柱,窗子高而狭,右面庭院里架了一尊十八世纪的加农炮,短而浑圆的炮身已经蒙上绿锈,又被游人之手摩得精光溜滑,根本不像一件取人性命的武器,倒似一件和酒坊有关的榨具,很可能葡萄是放在炮膛里发酵的。

迎面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壮实,头半秃,连腮胡须,卡门介绍他是乔。乔一开口就知道他不是正宗的美国人,就如卡门所有的朋友一样。乔是意大利人,来自那不里斯。

乔先带我们参观了他的产业,包括砖房底层的‘杰克。伦敦’酒吧,与之相连的意大利餐厅,隔了一个庭院带游泳池的小型旅馆,餐厅楼下的巨大的酒窖,以及酒吧楼上开辟出来的‘杰克。伦敦’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其实只是收集了一些杰克。伦敦著作的首版本,几封伦敦手写的信,一些据说是杰克。伦敦生前所用的私人用品,如雨伞,和马车上钉的有伦敦名字的铜牌。

我问壁画要画在哪里?乔说忙什么?先吃饭。逐引我们一行人来到餐厅后面的一处木制阳台,旁临一条水流叮咚的小溪,树木扶疏,光影斑驳。我们在野餐桌边坐下,乔端来了一大锅亲手做的蛤面,配上刚出炉的大蒜面包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没说的, 一人一大盘下去,瘦小的安琪一点也不亚于我这条饿狼,同时伸出盘子要求乔再添加。正在我们饱呃连连之时,乔又端上了自己烘烤的蓝莓派,谁拒绝得了?欲罢不能,欲拒还迎。

我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乔说他的酒窖里要画四幅壁画。谁会特地跑到酒窖里去看璧画,分明是乔听了卡门的叙述为我找些外快而已。结果是我在楼上没有参观者的博物馆住了下来,白天钻在酒窖里画画,傍晚在空无一人的游泳池里游泳兼洗澡,在餐厅的厨房吃晚餐,晚上泡在酒吧里吹牛买醉,旁座牛仔打扮的汉子其实是当地的警察局长。

安静的格伦艾伦,小镇在春夏之交时杏花烂漫,石桥底下春水无声地涨高,沿岸的小教堂在一片茵绿中孤寂地遗世独立,我一住二三个月,在酒吧里跟乔无话不谈,意大利人跟中国人一样尊重理性,崇尚义气,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男人的政治理念相同,价值观念相近,不论国籍年龄,无分地位贫富,成为朋友是非常自然的事。

意大利人大都是天主教徒,对家庭绝对负责,但并不妨碍在婚姻之外寻找情妇。乔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都成年了另住,最小的姑娘安琪拉,在乔的意大利餐厅做助理,是个微胖但温顺的女孩,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在厨房里整日忙碌。

乔有一种特质;喜欢他的人特别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人也特别不喜欢他。但大家都一样被他的慷慨大方所吸引,后院的阳台上总是聚满了大吃美味意大利面条的人们,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否刚和他争的面红耳赤,互相点着对方的鼻子骂娘。只要你愿意坐到桌边来,乔一样把上好的那帕红酒倾倒在你的杯子里,帮你面前的盘子添满了食物。

不喜欢乔的人一大半是不喜欢他的大家长作风,正如所有传统的意大利人,乔是固执的,强势的,男权的,豪爽的,也是不假词色的。大男人的作派很得罪了一些民主党人,女权活动者,和那种被乔称为‘软绵绵的娘娘腔左派’,卡门是个好脾气但耳朵软的女人,常常夹在她的左派朋友和情人之间不知所措。

无人时她会对我抱怨乔和她的关系,好像是乔应该给她一个最终承诺的,但多年下来,乔始终没有。我再笨也知道这种事情接不得嘴,成为情人有其理由,保持在某个热度上也有其理由,双方做重大决定或不做决定也有其理由,哪容外人多嘴。好在卡门只是把我当成个倾诉的对象,并不在意我是否有正义感,或为伸张女权摇旗呐喊。我在格伦艾伦那段时间,从来没见过乔的太太,而安琪拉终日在餐厅工作,不可能看不出卡门和乔的关系,但从来没一点不得体的表示,总是客客气气的,微笑始终挂在她脸上。

壁画完成之时,乔开了个派对,总之是找个理由吃喝一通。客人们在阳台上喝个半醉,擎着酒杯钻下酒窖去,不到一分钟又爬上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声‘EXCELLENT’,他们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喝酒吃大餐,我也很高兴口袋里多了几张钞票,皆大喜欢的事情。虽然小镇风光迷人,日子悠闲,我还是向往旧金山那种鱼龙混杂,天天上演人间喜剧的大舞台,很高兴能一个猛子扎回那池浑水中去。

卡门和乔常来看我,乔总是带了卡门,安琪,我去吃一顿大餐,不要小看这餐饭,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一块牛排,一盘真材实料的意大利海鲜通心粉,带给清寒学子的不单是口腹的满足,还有一份烫贴,朋友对你的真情实意。

乔的慷慨并不见得讨每个人的好,卡门的左派朋友在乔的餐桌上大吃大喝,乔一转身他们就鬼鬼祟祟问道:卡门,你敢说乔不是黑手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卡门弄得很窘。为什么他们不敢当面问乔自己?从此我就对那些自命为左派的家伙看不上眼。其实乔经营那个酒吧餐馆并不容易,虽然食物可口,地点还是偏僻了一点,乔又是个处处抢着付账的人。所以乔并不像那些左派吃客以为他腰缠万贯。人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会静极思动,不管这地方是如何优美和闲散,正在那段时期东部有人给乔一份管理旅馆的工作,乔接受了,想把总是倒贴钱的餐馆和酒吧出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买主。结果旅馆交给经理人管,自己去东海岸就职去了。

我和卡门会在空闲的周末下午开车去格伦艾伦,乔不在,餐馆的生意更淡,我们坐在阳台上喝咖啡,落叶簌簌而下,平添了几分人去楼空的感觉。卡门说她最近想了很多,既然乔不给她个确实的承诺,她应该另去寻找自己的感情寄托。我插不上嘴,总觉得事情不会像卡门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卡门是找了几个男朋友,不过交往的时间都不长,我看卡门也心不在焉,乔从东部回来时,卡门带了男朋友去见乔,乔一律请客吃饭,好像招待新女婿一样。结果都成了朋友。我说卡门,乔和这些人比起来就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样。卡门笑着说什么什么?我看她的表情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个晴天霹雷,乔第二个儿子患有常年忧郁症,在某天清晨被发现吊死在自家的车库里。我赶去时,乔弯腰曲背,表情呆滞,在朋友们拥抱他时突然崩溃,瞬间泪流满面。看到一个一向刚硬要强的男人被痛苦一下击倒,真是难以承受的事。在葬礼上,我还是没见到乔的太太。

本来就绷得太紧的乔,受到这个打击之后,身体开始一连串地出问题。腰椎,髋关节都要动手术,这一来卡门就把要找男朋友的话扔到太平洋来去了,连工作也辞了,一门心思为乔联系医院,大夫。在乔动手术那段时间,卡门差不多天天跑医院,我本来不相信美国女人会侍候人的,但事实摆在眼前。

乔康复得很快,但他的脾气性格有所改变,变得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东部的工作是辞了,伦敦酒吧和餐厅的生意也不见起色。我过后才知道这是一波全国性的经济衰退,格伦艾伦小地方,更是萧条。乔的两次手术积欠了巨大的医药费,最后,乔只有申请破产保护的路可走。

再去伦敦酒吧找不到以往悠闲轻松的感觉,餐厅侍者全换了新的,站在桌边点菜一副硬绷绷得口气,食物不能算差,只是少了那种意大利式的热情和随意。后面的阳台不再对顾客开放,堆满了餐馆多余的桌椅器具。阳台边的杏花依旧,小溪还是常年流水琮琮,愈发使人感叹星转斗移,人事全非。

那段日子里卡门显得很开心,也是她和乔关系最稳固的一段时期,虽然经济上不如以前那么宽舒,但乔需要她照顾的感觉使她有了寄托,卡门通过安琪买来整打的丝巾,用一种特殊的染料在上面画画,再挂在盥洗室里晾干。这些丝巾可作披肩,头巾,或挂在墙壁上做装饰。她带了完成的丝巾走访小时装店,小首饰店,以及小画廊,大多是寄售,好像生意还不恶。后来她还尝试过画在雨伞上和扇面上,不过没有手绘丝巾来得好卖。

卡门提议我给乔画张肖像,乔也被我们说动,我铺开画具,乔在坐下来之前进盥洗间梳理,出来之后却无论如何不肯被画了,说是他的头发提抗议,为什么年轻时不画,偏要等到差不多全秃了才来画。

乔像只受伤的豹子,躲在卡门的小公寓里养息,他是属于那种闲不下来的个性,开始不能户外活动太多,他就去农夫市场买了新鲜的菜蔬来,戴了围兜,在卡门的小厨房里做出一道道美味的菜肴来。我常有荣幸被他们邀请晚餐,我们三四个人围着小餐桌而坐,喝着红酒,吃乔做的意大利茄子镶猪排,酥炸鱿鱼,烤牛舌,以及奶油螃蟹馅饼。

外出吃饭时乔还一如既往,抢着付账,他现在连信用卡都没有了,只能用现钞。此一时,彼一时,我得在吃到一半时借口上盥洗室时偷偷把账付掉,省得到时候跟中国饭店常见的那样演出全武行。

乔说他此生还有一个愿望没实现,他说他从小想拥有一艘船,那种挂着风帆,又可以用马达推进的机帆船,他将驾着这机帆船横过大西洋,而他出生之地那不勒斯是个著名的海港。我们大家听了都不以为意,那只是一个男人褪色的青春梦而已,帆船,古董车,轮子细细座垫高翘的自行车都曾经是空想舞台上的道具,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也越走越窄,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如房子的贷款啊,每三个月付一次的健康保险,信用卡要注意不要刷过额,真的要去旅游,让旅行社给你安排,飞机游轮,司机导游,食宿现成,说贵也贵,说不贵也不贵,意大利七日游在淡季也就是千把块钱。

所以当乔指着港湾中的一艘船说那是他的BABY,没人相信,乔一脸诡笑,用钥匙打开港湾停泊处的铁门,带我们走上木板通道,来到那艘船的旁边。这是一艘很旧的船,大概有三十来尺长,打开甲板上舱门,弯腰下到船舱,里面勉强可睡四个人。这船是乔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二千块钱卖给他的,船龄已经非常老旧了,离报废只有一步之遥。乔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艘船上,换了新的引擎,船身全部油漆过,换了新的甲板,各种失落的零件都配齐,终于有一天乔说可以带我们去出海了,老船在阳光下缓缓地驶出旧金山港口,在金门桥下,抬头仰望橘红色的巨大钢结构,在太平洋的雾气朦胧中回望淡淡一线的离岸。乔神采飞扬,一点看不出是六十出头,动了两次大手术的人。他说将在夏季驾船去迈阿密,为横渡大西洋作准备。

可惜那条老船并没有坚持多久,船舱开始漏水,水泵也常出问题,乔不得不花大价钱拖去大修。乔的计划暂时搁浅,但他并没有气馁,他在报税季节通宵工作,为人填写报税单。赚来的钱一转眼就扔进修船无底洞里去。

卡门当然有所抱怨,乔的白日梦还是其次,主要的是乔虽然现在完全和她住在一起,但还没离婚。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几十年下来了,好好坏坏都经历了,不管在怎么样的状态,她离不开乔,乔也离不开她。离婚与否只是最后一个女人拿来数落男人的话题罢了。

我搬离旧金山之后,卡门和乔为了照顾卡门的老母亲,也搬到佛罗里达居住,互相之间的联系少了,偶尔会打个电话聊上一回。去年圣诞,我收到一张贺卡,是卡门从那不勒斯寄来的,乔和卡门挽着手,在港口前笑得很灿烂,我觉得相片上两人很有夫妻相。

他们是驾船过去的麽?我没问,以我对乔的了解,他想做的事最终都会做到。

12-02-2006 于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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