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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水
东 西

现在,我寄居城市遥望乡村,就像当年我在山区遥想大水。

二十七年前,云贵高原的一个村庄出生了我。那里有一脉脉青山和遍地疯长的茅草,却不怎么有水。记忆中,一切与水有关的人和事,都很艰难但富于诗意,以至于今天,我还固执地认为艰难培育诗歌。

挑水,是山区农民每天必修的功课,他们常常在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担着水桶到井边挑水。他们或走在早晨的浓雾里,或走在傍晚的霞光中,扁担在肩上轻轻地跳跃,脚步量出一种节奏。一些没有劳力的家庭,常需要摸黑挑水,他们不用照明,也能在小路上来回奔走,把水安全地挑进家门,取水路上的每一块石头和凹坑,都记在他们心上。他们和黑夜完全地缝合,没有生硬和别扭。

山区的农民日复一日地在土里刨食,他们肩扛手提很难腾出手来悠闲一下。只有挑水的时候,他们才把手自然地甩动起来。某年夏天,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干部驻扎我们村庄,她常在傍晚为房东挑水。她挑水的时候,许多孩童都站在村头看她。她甩手的动作像一种舞蹈,很醒目很动人。我奇怪村人的手为什么没有她甩得生动?我曾多次回想这个动作,甚至于想以“甩手”为题作一篇文章。我认为女干部的手之所以甩得生动,是因为她的甩手是一篇作品,而村人的甩手仅仅是一堆素材。

全村只有一口不大的井,枯水的冬天,我们这些不能做苦力的小孩便蹲在井里守水,待水积多了,才把水一瓢一瓢地舀入木桶。我们不敢站在井边迎接寒风,便三个四个地缩进井底,看水中浮游的小虫如何静静地制造波纹,又如何地不怕严寒。冷风从井口呼呼地吹过,我们像穴居在竹笛的小孔,听风如何制造音乐。

我很少听到村人对水有什么怨声,缺水仅是他们大痛苦中的小痛苦,而挑水也仅是他们大劳作之后的小劳作。他们不节约气力,但节约水。父亲洗衣服,从来都只用两盆水。父亲洗过衣服的水浓黑如墨,发出汗臭。多年之后,我外出工作,父亲拄杖挑水,在半里长的取水路上走走停停,我才彻底地理解父亲。

在那口井边,一个名叫秦松的男人于某个挑水的早晨突然失踪。他的两只木桶像两根惊叹号立在井边的石板上,人却不见了。经过五天的寻找,村人在一片茂密的茶林找到他,他用毛巾吊死了自己。他一直都是壮劳力,似乎也没跟人结什么怨,他的死没有任何因由。他留下老婆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走了,年仅四十。他的死和水井应该没有联系,但井边从此少了玩耍的孩童。

青黄不接的季节,我看见一些凄苦的中年男人从村庄的每扇窗口走过。他们以家乡发生水灾为理由,拉开随身的布袋乞讨粮食。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水灾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我遐想大水在大河里,并不知道世间还有大海。

六岁那年,我到邻村的小学读书,学校所在的村庄有一个水库,上学的路必须从水边经过。每天上学,家长总不忘警告一声不要玩水。但我们偷偷学游泳,结果被老师罚了一次站,有一次我还差一点淹死在水里。水库先后淹死了两个大人,受难的家属便把水坝戳通,之后水库再也不能蓄水。在灌溉禾苗与不再淹死人之间,山区选择后者,他们似乎更尊重生命。

尽管水制造了个别的灾难,但我对于水还是深怀感激之情。我的母亲为找钱供我读书,在夏天的每一场大雨之后进入山林摘木耳。有时全身湿透的母亲背回一篓湿漉漉的木耳,天才大亮。母亲换罢衣裳,又跟着村人出工。为了钱,母亲总是盼望大雨降临……

我像发源于高原的一滴水,慢慢地汇入大河最终流向大海。在愈来愈靠近大水的路上,我反而遗忘水。那种诗意的甩手,以及水的故事,退出我的记忆有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我终于在一个海滨的城市,突然记忆水。这种记忆,缘于淡水的枯竭。静夜里,我谛听水龙头流出的咝咝水响,仿佛回到了我那缺水的从前。我在充满建设气味的街道,偶尔瞥见担水人,他们甩水的姿态同样美妙无比。只可惜他们没有早雾晚霞做背景,他们只是到有水的龙头接水,并不能体会汲水的乐趣。城市的水管接通每一个家庭,因而少了生长故事的空间。如果又缺水又没有故事,未免有点遗憾。故事虽然不能填饱肚子,却能让人忘却困难,滋润生活。

高原发源水却缺水,水总往能容纳它的地方流动。面对苍茫的大海,我想这泱泱大水里,有没有来自我山区的水滴?

199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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