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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敢折断你想象力的翅膀
──从苏童《碧奴》说起
郜元宝

苏童带着他的长篇新作《碧奴》,挟“‘重塑神话’国际出版项目”之声势,由北京而上海,由上海而广州,由广州而深圳,再由深圳到重庆,一路讲演如仪,签售如仪,好评如仪,报道如仪,炒作如仪。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变得十分正常了,正常得似乎从来就是如此,所以我也无话可说。

但动静这么大,总要刺激一下麻木的文学神经罢?在我,就是电光一闪似的,由《碧奴》想到了苏童的创作历程,又由苏童的创作历程想到中国文学目前的某种奇怪的状态。

80年代中期苏童登上文坛,一开始就为自己开拓了三条创作的路经。

一是60年代生人在60-70年代文化荒原上匮乏而快乐的记忆。阴郁的童年,“枫杨树故乡”,“香椿树街”,少年人精神与身体的朦胧探险,对社会和父辈的无情审视------苏童据此创作的一系列短篇(收入“苏童文集”《少年血》和小说选《刺青年代》)与长篇小说《城北地带》,我以为是真正显示了他的文学天份的。《沿铁路行走一公里》、《回力牌球鞋》、《U形铁》、《刺青年代》、《舒农兄弟》,这些神完气足、想象丰沛、一挥而就、轻盈遒劲的精致的短篇,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苏童(当然还有王朔、余华人的同类作品),火中取栗般从意识形态性文革叙事中“抢救”出60年代生人的童年记忆。他们对往事的伤悼虽说是逃逸性的,却与公共历史记忆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二者之间别具一种难得的相互补充乃至彼此校正的关系,这就赋予了苏童等人此类作品深刻的历史意蕴,并且和知青一代作家想象现实的方式形成鲜明对照。

苏童第二条创作路经,是关于妇女(尤其是40年代末)生活的讲述。这些妇女往事一半发生在苏童出生前40和50年代,但她们60年代以后的生活则确实进入了少年苏童的视野。他根据传闻、研究和亲见亲历,用张爱玲式的哀怜婉转凄迷优美的笔调,写了不少半纪实半虚构的妇女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90年代怀旧之风盛行,至今不歇。苏童的妇女故事也迎合或助长了这种虚浮而香艳的怀旧风。同时又因为电影的参与(《红粉》、《妻妾成群》的成功改编),苏童这一系列作品就特别受欢迎。他甚至因此被封为最了解(最懂得)妇女的中国青年男性作家。

但作为同龄人,我总感到有些虚漂、膈膜、造作,私心愿意他少写或不写。

但苏童似乎不满于此,继续超越时间的界限,把笔伸向更遥远更虚幻的时代。于是就有了《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等“历史虚构小说”。

他因此又博得了最具想象力的先锋作家的美名。但我与他也就更加疏远了——没有他的想象力的翅膀啊!

但我至今仍然最喜欢苏童第一类小说,以为他的妇女生活系列小说次之,历史虚构小说则更下一等。

前几年忽然读到苏童的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很为他高兴了一阵子,觉得他不仅天才地描写了我们这一代人真实的过去,也有能力关注我们这一代人尴尬的当下。《蛇》主要描写评论家李陀所谓“昔日顽童”进入90年代以后精神的没落与生命的枯萎(尽管他们有的早就非常富足了)。和“昔日顽童”眼中的世界相比,《蛇》少了一份诗情画意,却多了一份荒凉和苦涩。如果说从记忆中抄出昔日的生活琐事是自然而然的厚积薄发,那么追蹑昔日顽童的脚步进入90年代以后日益陌生的美丽新世界,关注他们的疏离、困惑、失落、懊丧与失态,就更需要突入生活、抓紧现在的可贵的敏锐、真诚和勇敢。而精神要在这样的处境中挣脱出去,拯救自己,对于想象力的要求更是不言而喻的。

但文学界和读书界对苏童这部付出了艰辛努力也取得了相当成功的作品极其冷淡,仍旧念念不忘《米》、《武则天》、《我的帝王生涯》。据说英国经典门出版社社长就因为喜欢《我的帝王生涯》,才力邀苏童加盟此次跨国写作计划。

一个外国人喜欢一个中国作家的虚无缥缈,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许多中国读者与这位外国出版社社长装模作样的文学趣味竟然不谋而合。更奇怪的是苏童自己也欣然首肯,跟在别人后面夸耀自己的缺点,而把他真正的优点,真正适合耕耘的园地,拱手让给了韩东、朱文、顾前、魏微等同样生活在南京或者从南京起步的作家,他自己却拼命扑棱着想象力的翅膀飞向那些远离现实也远离真实的天空。

放弃挖掘自己一代人过去或现在的真实,沉浸于连自己也不甚了了的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这看似愚蠢地舍珠玉而就糠秕,其实倒也是极聪明地避重就轻,避难就易。可惜结果事与愿违,珠玉和糠秕、重与轻、难与易的界限是空洞的想象无法越过的。

其实这并非苏童一个人的误区,也是许多曾经精彩过但很快就迷失方向的中国作家共同的困境。

但这次苏童走得太远,他干脆越过一切“古代”而直奔“神话”,要在更虚灵的神话世界表演他的绝活:背对现实,向着空虚,驰骋想象。

可惜,中国本来就是神话极不发达得国度。鲁迅《故事新编》八则,神话仅两则,还夹杂着许多传说的因子。又可惜,现今中国作家视一切古代传说的改编为易事,不管有无“博考文献”的功夫,不管是否真能打通古、今、神、人的壁垒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鲁迅为此终生以赴,《故事新编》写了十三年),而“只取一点因由”,就“随意点染”,好像才情焕发,妙笔生花,实则望空虚构,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堆积字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只剩下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漫无边际的虚假的想象。

这次算是强迫自己看了两遍《碧奴》,但我并不想说什么,也不觉得看了不说是一种浪费。面对荒诞不经的空虚之作大发议论,将是更加不可原谅的空虚与浪费。

苏童并没有“重塑神话”,甚至也没有恰当地想象某个神话,但他确实制造了另一则神话,一则关于他本人以及同样景况的许多中国作家的想象力的神话。

现在许多中国作家什么都缺,惟独不缺神话般的脚不着地的想象力。

得罪了,苏童!得罪了,正准备参与或已经参与“‘重塑神话’国际出版项目”的其他作家!也许这次我又看走眼了,也许这正是我缺乏想象力的误读的结果。但我还是想知道,有了这种想象力的翅膀,会飞到哪里去?

岂敢折断你们的想象力的翅膀,我只想真诚地与你们一起思考究竟何谓想象力。不厌其烦地描写古代女子“排泪秘方”(把眼泪化为小解,用耳朵、嘴唇、乳房、头发流泪),奇则奇矣,也不愧为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奇想”,但如果说这就是文学想象力,这就是对古代弱势群体悲惨境遇同情的想象,我看还不如说是对想象力的误解、误用和滥用,或者不如说是借古人的悲惨来制造自己的想象力的奇观,以证明一部分中国人确实喜欢并善于胡思乱想罢了。

2006-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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