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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云采访录
王静

王静:星星是整个的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状态,一个整体上的。不仅是艺术的问题,还是文化的问题,社会的问题,还有当时的自由啊,民主啊。你能不能谈谈具体的,从你个人这个角度,你刚才谈的问题呢实际上还是一个社会和艺术的关系,从你个人的角度来说,刚才我们谈的好象是外部的环境,当时的大环境啊,民主墙啊。从你个人的角度说:从你受的教育啊,比如你自己的艺术啊,从你的作品当中实际上看不出那种革命啊,那种题材啊,那种社会性啊,是非常宁静的,而且对这种审美,美学的那种东西很关注。那么这里头和你刚才讲的外在的激情啊,这个东西,当时,你对待艺术和对待外部的这个社会活动,这个解放啊,这个之间你能不能谈一谈。这个你想的话,其实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实际上你看看,星星画会这些成员的作品。其实很多人他们的作品题材本身也没有什么社会性。包括王克平那天也谈了,他的大部分作品其实还是比较审美的,其中有一部分也是非常有社会性,非常激情的。那么这个呢不平衡。当时你是怎么看的?

薄云:你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也有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说,你们很激进,但你们的作品看起来不激进。实际上,我们的所谓“激进思想”只是要求尊重我们的创作自由。而尊重创作自由,就是允许我们表达我们想表达的东西,允许我们与为政治服务的画有平等的展出机会。这也算激进吗?

我们的作品不是革命的战鼓和号角。我们也没有人画政治讽刺画。我们从未想过用艺术干预政治,(那恰恰是官方画家的专长)我们作品的价值在于我们确立了一个新的艺术原则:个人的审美最重要,艺术不是政治的奴仆,而是人们表达内心的途径。恕我直言,你可能潜意识里还认为我们想要用艺术耒参与政治。所以奇怪我们的作品为什么这么平和。看看我们的作品你会明白,我们只是一些有维权意识的艺术青年。星星之后的二十多年历史也证明了,我们对政治没有兴趣,(我们对政治本身并无反感,我们尊重并热爱那些为人民服务的政治人物,但那不是我们的专长)也没有人以政治作为自己的题材。相反,我们蔑视现在那些迎合取悦西方社会的所谓“政治波普“,那不是中国人对政治问题的思维。顺便问一句某些评论家,你们说过他们是”搞政治的“吗?说过他们靠搞政治出名吗?再多问一句,我怎么从没听你们说画《毛主席去安源》那一类画的人是“搞政治的”,“靠搞政治出名”呢?难道你们用的是双重标准吗?

所以,我不认为我们是激进的,我们只是在大多数人还唯唯诺诺的时候,敢起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已。何况那时的所谓激进今天已是平常人的共识。我们的“激进”仅是比大部分人先迈了一步而已。

还有一点许多人不明白,引起美术界左派们反感的是星星挑战艺术作政治的附庸,敢把个人感受置于党的宣传任务之上。对他们而言,星星犯了作品激进罪。但引起行政当局反感的却主要不是我们的作品,而是我们竞然敢于蔑视对艺术作品的层层审批制度,自己把画挂在了美术馆外!对他们而言,我们的罪是蔑视权力罪,作品倒在其次了。当时,一个警察说,我们看不懂你们这些画,可你们不能这么目无领导…….(.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懂,蔑视领导的权力是对领导“面子”的巨大的伤害。性质如同反党,通常有可怕的后果)。如果当局不对星星反应这么强烈。星星只是几个无害的,自由主义的,作品并不极端的怀才不遇的艺术青年而已。他们只是和官方画家画不一样的画,只想和官方画家一样有展出的权利。仅此而已。但在那个年代,这却是大逆不道。于是,有人逼他们收起那些不合时宜的画作并且永不要再出头搞什么展览,那他们只好站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而在当时的中国又鲜有人敢于这样作,于是就成了“激进”。成了“搞政治”。

而且,星星政治方面的能量和报负显然被高估了,在这个前提下,你会因对星星作品的政治性失望,而忽略星星作品相当不错的艺术性。

关于我自己,星星时期我画了很多忧伤的江南水乡。(用这种画达不到任何政治目的)。实际上这和一个人的审美理想有关系。无论我是否参加星星,最终我都会这样画。我和星星的人一样,不是用作品抨击政治时弊,提出救世良方,(我们从无这种痴想)而是用自己的作品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非常个人的观察和感受。不自觉间,我们展示出一个不同于主流社会图解政治的新的艺术原则-------表现自我。这我前面已说过。

其实“表现自我”并非我们的独创,古今中外早有人这么说,这么做。这样的艺术家在美术史中可以找出一堆,尤其19世纪之后。很多人都知道这点,但为政治服务的画家自然把它看成“资产阶级创作观”。而我们对个性的自由表达正好与之不谋而合。

我参加星星的时候,正在美院上学,我的老师说“你是受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跟那帮痞子混在一块去了?”星星出名后,有人看我不像他们予料的进了局子,于是说我打擦边球成功了,仿佛这是我一个成功的策划。他难道不知道那个擦边球随时可能掉到牢狱里去?我明白,说这话的人是想把自己的孱弱说成智商略低,不善策划。这样心理平衡一点,因为智商问题归遗传基因负责,而孱弱则归自己负责。后来很多年,你想我在大学当老师,因为星星而带给我的大小麻烦不断,严重的断送了我的前途和党对我的信任。但我从不后悔。从未算计过得与失的账。那是我自己的必然的选择。不怪任何人。

我参加星星绝非偶然, 因为我从小不认同主流社会。主流社会也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我哪儿看着不顺眼。我现在明白了,我小的时侯受家庭的影响,对当权者心里抵触。我6岁以前住在我姥姥家,在农村,乡村的那些干部来强收公粮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欺负老百姓,大人对他们是厌恶,我对他们则是仇恨。后来到北京来上学。我的班主任对学生非常粗暴。对孩童耒讲,师长便是主流社会的代表。有一次他自认为代表党和政府把我给掐着脖子扔到了楼道里,我忘了我上课干什么了,小孩嘛。然后我就跑到校长那里去告状,完了,校长说,行了,回去上课去吧。校长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一望而知是个老红军。不知道是哪个将军的夫人。我上的是军队的子弟小学。然后,老师就从此恶狠狠的,死活不让我入少先队。因为他往楼道扔过不少学生了,还没有学生敢告他的状。我从小可能身上就散发着反叛的气息,错误地认为人生而平等。并据此反抗。而各级领导的嗅觉又都很灵,是不是顺民很难瞒过他们的鼻子。其实我的父母都是我党忠诚的老党员。把一辈子献给了党。他们希望我15岁入团,18岁入党。一辈子党叫干啥就干啥。作一颗永不生锈的锣丝钉。。。。。。。很长时间我都为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而愧疚不己。

我小学换了学校后,新老师念我学习不错,又非顽劣。六年级终于让我入了队。你想都该退队了。(笑)然后初中、高中,至今从没入过团,更不用提入党了。那时不是不想,申请也写过,人家看我不像党的驯服工具,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学华子良装疯卖傻呀!这是折磨了我几十年的梦魇:妈的,不让我革命!!!

王静:那你父母也是进城的了?

薄云:我父亲是老八路,跟着共产党的军队进了城。

王静:做什么工作呢?

薄云:原来在军队,后来在北京某单位当领导。去世了。

我也是共产党的子弟啊,真心想把一切献给党,但我老不受党信任,那时想,怎么和平时期入党的净是些马屁精啊,净是些入党骗吃骗喝捞好处的家伙,什么时候打仗啊,我非强拉着兔崽子们一块炸碉堡不可……..

可能我是天生独立思考的人,他们要的是紧跟党支书的驯服工具,不要忧国忧民的革命者。如果你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这条路就算堵死了。我在清华美院当老师时,底下坐着新生,不用说话,一眼就看得出来,哪一个是紧跟主流社会的,一脸的忠诚,党说什么他信什么,让他入党,当班长绝对没错。一看一脸怀疑一切的表情,老在质疑主流社会,尽管成绩优秀,上边绝对不会信任他,还得提防着他问刁钻古怪的问题。你想我都能看出耒,各级领导还不一看一个准?我可能就属于我刚说的后者。还有一点就是我在家里常年体会共产党的文化,比如我父亲说:“你也大了,你得注意和领导的关系,57年的教训是:反对党支部书记就是反党。”凭什么反对支部书记就是反党了啊?那得看他说得对不对啊。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啊。他那比我强啊?读过马列著作吗?

就我这态度能被党信任吗?真是活该。

你知道在文革前有一套很成熟的党文化,是从延安时期开始慢慢形成的。而这个党文化以前我们在部队大院时更加强大,因为四面八方全是党的人。到地方后还有老百姓在我们周围了。我从小生活在其中,觉得这不是我喜欢的生活。那里没有个人隐私,“组织”干预一切个人事务。那里有森严的等级,奉行着多重标准。他们教给你的理论和实际奉行的原则是两套体系。所以其中的成功者通常是些阳奉阴违的家伙,尤其和平时期。

另一方面我从初中开始喜欢看小说,看了很多的书,很多外国的名著,什么巴尔扎克,雨果,梅里美的书,凡是翻译成中文的我都看了。俄国民主主义时期的,车,杜,托,妥,苏联的肖,高,巴。。。。。几乎所有他们的中译本,还有其他西方文学作品。这些东西在我心里描绘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个人受到尊重。革命和爱情都充满浪漫色彩。那是一个真理永远战胜邪恶,高尚永远战胜卑鄙的世界,看起来比党文化美好。当时看的《怎么办?》还有《牛虻》。那种高尚的信仰一直影响我至今。

问题是,我一直没闹明白,那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那时,我的信仰是什么呢?我想成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一个职业革命家。就是真正的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一个列宁说用全部人类优秀文化武装起来的人,而不是跟着低文化,低智商,下班直奔副食店的党支部书记跑的那种应声虫。也怪了,我运气太糟,遇到的怎么全是这类人物?所以我屡屡受挫当属必然,

我现在已经原谅了我当时的幼稚。当然也原谅了我的历任党支部书记,他们没有错,他们十分尽职。我可惜的是浪费掉的岁月。

我是一个完美主义的理想主义者,主要罪行是不切实际,不识时务。民主墙和星星里此类昏鸦居多,他们如果做出些不合常情的事,也是正常。

王静:然后你是美院附中吧?

薄云:对,然后上美院附中。67年美院附中毕业。

王静:67年毕业,实际上等于在学校已经是一年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完了后呢,那你下乡了吗?

薄云: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学校嘛,67年毕业就不分配了。一直在学校呆着搞运动,专职运动员。学校乱了,分成几派。然后69年全校三四年级的学生送到军队的农场,老师们去另一个农场。每月有三十几元工资,管我们的是现役军人,连排长就是部队的连排长。除了身份不同,出操,下地干活,晚点名,读报纸………一切和农场的解放军连队一样。

王静:哦,农场在什么地方?

薄云:在张家口的蔚县,我们在那里呆了4年,这四年的时间呢,农忙的时候种水稻、收水稻,农闲的时候搞运动。第一年还好,没有搞运动。第二年开始抓‘五一六’,象我们这种文革当中比较积极的(但我没斗过任何人,对老师始终礼貌。时间都用来研究革命理论,分析文革形势和看热闹串联上了)都先后被打成了五一六反革命分子。

王静:文革期间是在美院附中?

薄云:对,在美院附中。

王静:当时跟美院的都在一起。

薄云:没错,搞运动都在一起,美院那时分两派。

王静:那时我看张郎郎有一个回忆录,也是说起来文化大革命期间……

薄云:张郎郎文革前他们有个太阳纵队,我觉得很了不起,那些人。有一本书叫《沉沦的圣殿》,看过吗?《沉沦的圣殿》里详细地介绍了,还有郭沫若的儿子。我真是很佩服他们,这些人是先知先觉者。在中国思想史上,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那时没有人理解他们。历史总在重演,你准备救赎的人们,在愤怒的用石头砸你。张郎郎因为太阳纵队的事情暴露了。美院有个专案组整他们,然后把他们抓起来,(今天己不可想象,公民抓公民,关在本单位。当然,以革命的名义)张郎郎就被关在美院附中。看守着张郎郎的是我们附中一年级同学叫武晋安,和张郎郎聊,聊着聊着就觉得张郎郎不是坏人。最后有一天凌晨的时候把张郎郎给放走了。(笑)很可爱的一个行为。文革对我们来讲就是一本乱七八糟的糊涂账。隔一阶段就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听起来跟真的似的。仿佛他老人家胸有成竹,一步一步亮他的战略部署,实际上毛主席当时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倒没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差不多。所以毛主席也乱了,最后收拾残局时,只有靠军队。因为没有一个组织可以依靠了。但他还是很幸运,因为当时有全国人民的忠诚。要搁在现在,根本控制不住。最后好歹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把学生都给打发到农村去了。老在城里闹漫无边际的革命他也受不了了。

对我而言下乡的时候是精神最苦闷的时候。

信仰崩溃之后,责任和社会良心开始质疑自己生存的意义。

王静:去了四年,是吧?

薄云:当时可不知道是四年,当时说的是十个月,到了十个月,还没消息,说,“你们再继续煅炼。”每半年,一年说一次继续,给人的感觉就是没头。如果说好四年还好说,有几个经神脆弱的人到了神经分裂的边缘。那几年比文革还要惊心动魄。抓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时,被审查的人心里都明白,没这么回事,虚构的。但是被审查的三十多个人中,却只有三、四个人死顶着巨大压力不承认,其他的人都承认了。还乱咬别人。我现在见到这些人,心里一半是鄙视,一半是不可理解。为什么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五一六可是反革命啊,你不知道当反革命意味着什么吗?这三、四个自始至终顶着巨大压力不承认的,我骄傲地告诉你,我是其中的一个。我被关在牛棚隔壁的小屋里,一面和审查我的人斗智,(注意“斗智”二字,因为大部分人一被审查便立即搜肠刮肚地寻找自己的“罪恶”以求过关。正中他人奸计也)一面苦苦思索我所献身的这个神圣信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别人骗了我还是我自己骗了自己?人类历史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如果人民把我当成敌人了,我应该怎么活下去?

王静:哪一年回来的呢?

薄云:73年。

王静:69年去的,73年回来。回来后呢?

薄云:回来之后呢当时就给我们来了个分配。我就分去了首都图书馆。

王静:做什么呢?

薄云:当美工,画些宣传画,写点大标语什么的。在那里呆了5年吧。那是个象监狱一样的地方,这个图书馆自认是专政机构,不少馆员自认是党的专政人员。他们说他们是在上层建筑领域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地方。到图书馆,本想多看一些书,可是到了那里之后,能看的书只有《艳阳天》、《创业史》什么的。守着那些好书不让你看,如果你稍微有一些风吹草动,还要批判你,说你是非洋不看,非古不看。守着无数的书,锁起来,然后说这就是在上层建筑领域对资产阶级专政,真是可笑之极。顺便说一句,二年前我到这个图书馆看了看。什么都变了。人,环境,气氛。我忽然明白:是时代变了。

78年美院招生了,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考什么呢?好多年都没有画过什么正经画了,就考美术史吧。好歹咱有写大字报大批判和革命传单的基础。又有马列主义武装了的头脑。后来上了美院,离开了那个地方。然后呢80年去了工艺美院。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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