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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軀殼
——徐累訪談錄
朱朱

徐累,1963年出生,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國畫系。現為江蘇省美術館專業畫家。徐累的繪畫是一种特殊的類型,他“始于愉悅,終于智性”的紙上痕跡顯現出新人文風格的价值。曾參加古根海姆博物館“中華文明藝術五千年大展”、“新中國畫大展”、“另類現代—現實的背面”、“不一樣的一樣——當代國際藝術展”、“中國現代藝術展”“龍族之夢——中國當代藝術展”等展事。著有《中國名畫家精品集——徐累 》、《徐累——虛幻之秘》,《空城記》(与朱朱合著)、《超凡者之門》、《夢幻的彼岸》等。

朱朱(以下簡稱“朱”): 我們從繪畫的物質性說起。和當代的其它畫家不同,你的繪畫材料不是油畫、裝置、影像之類,而是用了最傳統的宣紙。當然它又不是一般中國畫的范疇。這其中的理由是什么?

徐累(以下簡稱“徐”):可能是因為我的懶惰吧。我學習的專業是中國畫,和紙的交道業已經年,對偉大的中國傳統繪畫通過紙表達得這么出神入化,實在只有嘆服。中國人在紙上的敏感和獨造性無以倫比,我覺得它應該還有新的作為。當然,我的愿望不是繼續做一些“枯藤老樹昏鴉”的事情,我還沒有如此昏庸。總的說來,我是一個与人群相背的人,一方面我還堅持用熟宣作現在的畫,沒有選擇大多數人選擇的油畫什么的,我是想在這件事上,我的工作可以改變對傳統紙的認識,它原來也可以做得這樣有層次,這樣的不一樣。另一方面,雖然我是在熟宣上作畫,但又不是人們習慣的中國畫的樣子,紙,對我而言,是表達上的特殊材料,和中國畫的固有模式沒有表面的關系。所以,它是雙重背离的,似是而非,有些冒險。

朱:為什么說是冒險呢?

徐:很簡單,我是一個“四不象”。沒有人把你當成同類﹐你無法歸入任何一個現有的圈子。從材料看,你的意圖不正确,從意圖看,你的材料又是守舊的。好像是一個單數,既不是“前衛”的,又不是“傳統”的,既不是“意識形態”的,又不是“反意識形態”,不入流,不應景,所以我說自己是“筆墨不隨時代”。

朱:我反而覺得象你這樣固執己見的藝術家應該更多一些,現在的人過于隨波逐流了,他們害怕被人群拋棄,而歷史往往是逆流者為大流。比如林風眠,他將中國傳統水墨的人文情致与那時的立體派繪畫、莫迪利里阿尼的風格糅合在一起,開創了一代畫風,在當時,他也是一個异類。

徐:林風眠的藝術實踐除了他的堅定難能可貴外,他的好處更在于,其變奏是恰如其份的,繪畫上的現代性沒有超出中國美學的邊界,沒有變成系統之外的事情,但确實又是前所未有的。只有你去做了才能知道,這件事有多難。

朱:你的作品似乎也是如此。以現代“觀念”命題,看上去既符合傳統藝術的精致樣式,又完全具有當代的意義,所以有人評价你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貢獻,就是使傳統工筆畫真正轉型為當代的藝術,是不是這樣?

徐:當代只是過去所有藝術最頂端的浮面。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的藝術實在太多,這并不能證明我們的眼界如何丰富,相反,而是我們如何缺損,和前人相比如何沒有銳度,我們的知識是支离破碎的,有企圖心又力不所逮。怎么辦呢?事情總還是要做,“縫縫補補又三年”。通過那些概念,那些表達,不同的元素,龐雜的、似乎沒有關聯的東西,可以變成個體的幻象。

朱:我知道你早年是前衛藝術的活躍分子,而后才轉變成現在的模式,它是怎樣開始的?

徐:1989年以前,那時我還是年輕的藝術激進分子,參加了八五美術運動。當時作了一些紙上丙烯,受超現實主義和概念藝術的影響。譬如《心肺正常》,想告訴別人,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接近死亡,現象与本質之間是有距离的,這樣的觀點到今天仍然是有延伸的。1989年的現代藝術大展以后,我突然厭煩了那种以“前衛”名義的斗爭,我認為那只是姿態,不是本質,不是自我怀疑,現象很繁鬧,內在很虛弱,我們摩拳擦掌的只是官方意識形態的反面。我好像感覺到,藝術的所謂“前衛”“后場”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所謂創造的自由不是一句口號,而應該是默許的主見。在節制的前提下,在美學的基線上,自己擁有最大程度的优先權,不必向任何勢力討好,不必向任何勢力獻寵。所以,從九十年代開始,我就回身,開始了一個人的游蕩,我相信有一种遼闊是大于我們現實的,我以為那种黑夜的遼闊是創作上的恩德,既不妨礙別人,又和周圍的事情沒有什么瓜葛。

朱:現實与你的繪畫构成一种怎樣的關系?

徐:和形制更大的似水流年相比,現實只是偶然的風雨,是活在當下的借口。這不是說我對現實麻木不仁,我有另外的方式來應對它。但藝術和現實的關系之于我來說,不是依附的,不是物質是第一性,意識是第二性的,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校正和抵抗這樣的關系。藝術和現實是兩個并行的世界,這一點,中國古代的繪畫藝術已經廓清了這兩個世界的不同存在形式,我更同意它們之間的聯系是互為借口的。從更寬泛的角度來說,人的內心景象,也許是更為复雜的現實。相比而言,我更迷戀這樣的“內界”,它是現實世界的反轉,這是毫無疑問的。我的一些畫不是沒有現實,現實改頭換面,是如影隨行的。1997年,我畫了一幅《虛歸》,畫中的屏風結构仿照了貝聿銘設計的香港中銀大廈,誰都知道,這個建筑是香港的標志。我并沒有有意通過這個符號來紀念香港回歸的事件,事后想想,為什么在這樣的時間創作了這樣的作品呢?冥冥之中也好,潛移默化也好,現實就不知不覺地這樣偷襲過來,真是很有意思。

朱:現實在你的繪畫中相當于一种心理暗示或潛意識,它是一個非主題性的東西?

徐:可能是吧。現實,包括我生活上的現實際遇,可能是我的畫的底色,一幅畫也許有好多層底色,現實是最下面的一層,你几乎看不到它,被其它東西覆蓋。當我做完一幅畫時,我會試圖撩開看看,究竟底下有什么,有沒有特別的危險或者艷遇躲在某個拐角處。這也是一件有意思的工作,給自己做做心理診斷,進行美學上的自療,這對生存本身和接下來的事情都是有益的。

朱:也許不以現實來對應与你的作品的關系,而以世界來對應你作品的關系,可能更切合一些。就像你剛剛提到的那樣,世界是“外界”,也是“內界”。

徐:你說得很對,“外界”和“內界”,這是一种修辭關系。就像維米爾的畫一樣,他沒有表現市井的喧囂,而是描繪午后的時光,某個室內,一個女人正在讀信,或者彈奏鋼琴,那么庸常的生活。可是,我們會發現,這樣的場景,往往會出現一幅地圖,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這個女人是在世界之內隱藏著,世界呢,又是她內心的極限。這种虛實關系,大小關系,處理得蕩气回腸,是何等好啊!還有,凡•代克《阿爾諾芬尼夫婦的婚禮》,那個遠處鏡子反射的人物背影几乎是致命一擊。委拉斯貴支的《宮娥》,畫面的人物關系充滿了修辭上的詭异,正面反面,內面外面,讓人莫辨。這些作品帶來的不僅是畫面本身的美感,更重要的是思維上的閃爍不定,非常有智性。瑪格利特也一樣。其實瑪格利特于我的影響并不是所謂的非邏輯編排夢境,而是畫面上的修辭游戲。說實話,我不是對繪畫本身那么刻骨銘心的人,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如何去畫,而是如何調弄圖像之間的思維關系,修辭關系。這樣說是不是又在自以為“意識是第一性,物質是第二性”這件事情?

朱:在繪畫這場不斷展開的修辭游戲中,你最終想指涉什么?

徐:揭示事物的對應關系,為它提供新的理解,惊异的理解,總是令人愉快的。你以自私的念頭,惡作劇的念頭,偷換或者指證某個概念,你會有一种快感,就像調情。你看我的地圖,看上去和古地圖沒有什么差异,但里面的地名都是另外一些內容,蝴蝶的名字,春藥的名字,古琴的工譜,內容上偷梁換柱,這地圖其實就是偽裝的。地圖是世界的平面微縮,它對人的存在,有切實的安慰,但是,現在我想讓它的歸宿也成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因為我也不知道,現實隱喻和文本隱喻哪個是更真實的,哪個是更可信賴的。《虛石》在屏風上描繪了一些逼真的假山石,我們知道,假山石是人造自然,當它反映在屏風上的時候,那個原本立體的假山石就變成虛幻的平面影像了,但是它分明是清晰可辯,栩栩如生的,一個幻景的幻境,可是,幻境又是實景,它們攪混在一起,莫衷一是。這种變化你也可以說它是修辭的方法,但我認為這其實還是中國美學境界的慣用方法。像《紅樓夢》,像《聊齋》,虛虛實實,真真幻幻,現實和幻境是一個世界,兩者相因相生,進退自如,不生造,不魯莽,妄言也妄得那么妥帖,不像西方超現實主義的生硬嫁接,在對事物實施了暴力以后,才能實現所謂的超現實意象。我越來越覺得中國美學的誘人之處,實在是精妙,机巧,簡直是造化的神奇。

朱:有一位美國詩人曾經這樣來闡述詩歌的創作過程,意思是,一首詩的誕生是從愉悅開始,經過一番旅程,最終以智慧終結。我覺得你也類似,每幅作品自有一個意趣的開端。從你的詞匯表中的意象,譬如青花馬,飄舞的帽子,以書遮面的人,一次又一次构造奇境,總體上又匯成一個結論,有偏移,但不离心。

徐:一樹千花才有意思嘛。我相信每個畫家都能畫出一兩張好畫,問題是你究竟是不是“得心應手”的,有沒有屬于自己的基本概念,有沒有變奏的能力,營造更多同樣有价值的作品。就像形容一個女人好看,你可以說她“美麗”,接下來還可以說“漂亮”、“標致”、“如花似玉”,循循相因,都是同義詞。昆德拉說過,巴赫的原則就是,發明若干組音符的藝術,這些音符可以自己与自己相伴,再一個,從唯一的核心出發,去創造全部的藝術。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活著,這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游戲,你要付出耐心,更重要是有能力玩下去,玩得有意思。每一件作品都是前面作品的回聲,你要有持續不斷的招數,盡可能做出自己的全部。當然,“詞匯”的丰富本身不代表任何价值,也許,“詞匯”的准确,才是至關重要的。

朱:在整個創作過程中,你如何知道某一個“詞匯”——在你的作品中也可以理解為“意象”——恰好是就是准确的,是你需要的,是你期待當中的呢?

徐:我有自己的方向感,知道自己美學意圖的靶芯在哪里,這個中心點就是一個人的世界觀,和相關的趣味。經年累月,就像無法改變的血型,功能上有一种排异,自己以往完成的作品也一起先驗地制造了審美認識上的局限。這個局限是你的最大值。我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每天周圍有這么多的信息如過江之鯽,能夠濾下的東西一定不是說服了我,而是說服了我預期的美感,适合了意識的裝置。這樣的時刻往往往連自己都覺得,上帝又在照顧我了。

朱:我很喜歡法國批評家理查•皮埃爾的一句話:“觀念不如頑念重要”,對于一個人而言,頑念可能是更重要的東西,甚至當一個人在持續地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他也不完全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是一种頑念的驅使,借用你的話來說,就是預期的美感,認識的裝置。我覺得有那么一個頑念對你格外重要,那就是虛無。

徐:可不可以說,頑念是玩念的結石?只有疼了才知道它是存在的。對于虛無的問題,我想我至少認同一种虛無的態度。虛無作為一個主張,它是什么呢?我以為,它是一杯水漫出來的那部分。虛無主義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共性問題。它首先是一個美學立場,但也不僅僅停留在美學問題上。我自己一直覺得,虛無是一個非常高尚的境界的浴池,在這里浸泡,需要一份驕傲的心靈,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發現,人生就是一個殘相,它在任何時候都是失去,或者准備失去,無法阻止。

朱:你的虛無主義從表象看是缺失,是懸疑,是關于“軀殼”這樣一個東西,它在你的意識里常駐,揮之不去,在你的畫中,空衣服,空椅子,空房間,我們都可以稱之為一种“軀殼”,它對應了一個主體。中國古代有一种審美意識,叫做“人去樓空”,在你這儿,你的圖像是對“樓空”的一种展現,但是它隱含和對應了“人去”,它有一种棄絕,不在場,以一种特別的意味感動著人,它是在喚起一個整體,或者說喚起一個完滿的世界,那些物像,椅子和房子在這儿,證明了從前有人曾經逗留在這儿,“此曾在”,一种追憶性的語調,空間述說了時間。

徐:是的,“此曾在” 是人性的無奈,心里有涌動,有算計,感慨在眼前的存在和失去之間來回踱步,可是作品卻不動聲色,自有其安詳,按東方美學的說法,它是靜觀的。我們能看到些什么呢?來歷,去處,都湮滅在背面的黑暗中,這唯一的光亮處只是過場和片斷。雖然這些意象堂而皇之地呆在這個地方,我們一樣覺得它是一個“空無”,是“靈魂出竅”的殘余。《小王子》里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見的”,這實際上肯定了可供看見的部分是一道難題。從藝術的樣式來看,越是有怀疑精神,越會注意表面效果,所以,像頹廢啊,寓言啊,魔術啊,羅可可啊,都是幻滅的綻放,虛無的面具,是有關迷失的另外的形式。

朱:從你說的這個角度上,繪畫有可能是一种主動或自覺尋找迷失的過程,就像本雅明說的,“巴黎教會了我迷失”。迷失成為了一种本領,需要通過訓練才能進入的一种狀態,我想一個人迷失在一座城市或者一幅畫的創作過程中,他肯定既有心醉神迷的東西,同時伴隨著恐懼不安感。

徐:總覺得在我身上有著多重的逃逸,一個是自己作為時代陣營里的逃逸者,有意放棄某种安全感,獨自游蕩。再一個,就是自己內部也有什么東西逃逸了出來,好像達利的那件雕塑,身體上的抽屜不知何時滑了下來,唯有一個空洞。所以,我的畫就是這樣莫衷一是,自己設謎面,又根本找不到答案。這种感覺有點像看一部懸疑片,臨到緊要關頭,突然停止了,面對定格的畫面只有一聲嘆息,但腦子里并沒有停止猜測,這使人有長久的不安。我畫帽子、衣服,它就像懸疑片的現場那些有待考證的遺物;鏡子、帘幕,地圖,無非是藏匿的地點;我喜歡蝴蝶,它的生命形式代表善變的一生,那种欺騙、謊言和隱瞞體現得多完美;我對天象台有興趣,僅僅是它的對應物是遙不可知的。我喜歡招呼神秘的事情,在《繡履之往》中,鞋子隱藏在不可測的暗處,它是不是代表永遠沒法解答的秘密呢?

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初已惘然。或是引用羅蘭•巴特的說法﹕“一個沒有來源的复制品,一個沒有原因的事件,一個沒有主體的回憶”。對人在境遇中的無能有一种表達,怀疑的語气。但我覺得你在悲觀主義的同時,暗中怀有一种將真相最終翻轉出來的夢想,當然你不肯定,似乎那是不可企及的,我覺得它有一個复調,或者是一种雙重的調子,或者更多,因而它顯得是一种富有感染力和魔力的方式。

徐:我仍然覺得永遠沒有出口,好像被施了魔法。遲緩的,無聊的,使人麻痹的游蕩是漫漫無期的。這樣的夢游其實是很道德的。

朱:好像你的屏風也具有類似的功能,它的組成形式錯綜复雜,曲徑通幽,我感覺你永遠推著它在行走,不僅在作時間上的推延,也在故意設置某种障礙,使自閉更加蜿蜒。

徐:其實屏風的設置和原先的帷幔意思相近,我對遮蔽的事情一直是有興趣的。后來發現,屏風還有助于我在視覺結构上完成一些事情,譬如形狀大小啦,空間剪裁啦,節奏變化啦,平衡感啦,非常有趣。我在古代的戲本插圖中找到這些空間的安排方式,后來,在畫面具體操作的時侯,突然想到了蒙德里安。年輕的時候我根本看不懂蒙德里安,覺得他是一种圖案,是設計。當然現在知道他的純粹是那么偉大,我從中明白了秩序是多么重要。

朱:說到這里,我想知道,你如何在作品中對應美術史的課題?

徐:我覺得一個好的畫家,他的視野是相當重要的。早些時候受教育,要盡可能了解藝術史的所有事實,年輕的時候多長一些粉刺是不丟人的,但到一定時候,尤其是對你創作發生真正影響時,就該挑挑怎樣長自己的皺紋了。每個人的創作實際上就是在整理自己的藝術史,對我來說,影響實在是太多,有些是畫法上的,有些是意識上的。我也會從以往那些不太有名的藝術家那里找到些資源,這可是個好机會啊,就像一只吞食了另一個同類的螳螂。

朱:你有一些作品可以看到美術史那些片斷的影子,像《花天水地》,使我想到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虛池記》,很容易和大衛的《馬拉之死》聯系起來。我記得你說過,自我与傳統各据一個回形電圈的兩極,其中電流的循環才會有產生自己和遠方的亮點,你有意在激活這种關系嗎?

徐:美術史的原型,只要稱得上經典,它是不斷要被召喚回來的,文本的重讀是溫故而出新的事情。當然這种复活的形式一定是在你的軀體里,是你的出演,演的是“還魂記”。我有一些嘗試的內容确實是出于向某些流派致意,像《鏡中的馬戲》、《鏡中的夜鳥》,很清楚,我知道自己企圖引進立體派的做法。可是你硬要造成立體派的風格就未免太可笑了。風格應該順理成章,轉換為必須的內容,而不是為風格而風格。在這兩張畫里,我所給的理由是鏡子。一排鏡子在反映物象的時候,切割的面是錯落有致的,無形中會形成立體派那种任性的效果,重要的是,它在內容上是說幻像的事情。詞,是要有充分的理由,才可以用以達意的。

朱:為什么會覺得理由如此重要呢?

徐:否則它就不可信,不是流淌在你的河床上的河流。假設你所建立的作品境界是一個具有獨立秩序的世界,那怕它是虛幻的,你也要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別人,這就是一個烏托邦!在催眠觀眾入境的時候,藝術家尤其要小心自己不要惊醒他們的夢。你是用輕柔的方式,而不是用崎嶇的方式請君入瓮,起碼我是這樣認為的。東方美學的好處就是以心造境,潤物細無聲,順其自然,自然而然。所以我的畫即便再有奇念,但一切表皮應歸于平和,有絲綢一般柔軟的過渡,然后觀眾看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朱:的确是這樣,帷幔的設置給予了觀眾一個角色的定位,它喚起觀眾的潛意識。它可以說是一個圈套,引誘觀眾靠近,停留下來,覺得其中隱藏了什么,而你的繪畫中有包含了大量的、可以說相當繁复的細節与關系,因此對你的繪畫的觀看方式可能是無限向內的,魅惑的方式,陰性的方式,牽動神經的方式,開啟欲望、誘你深入的方式。

徐:帷幔是有間离效果的。這批畫的最初動机,就是想制造類似劇場觀賞的這樣一种處境,觀眾在外,事件在里,那是無法逾越的。這樣的關系就像逼迫觀眾到了一個偷窺者的立場,這就是說,當你站在畫面前面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選擇的,就只有充當這樣的角色了。

朱: 偷窺者更多是和色情有關的,不論中國、日本還是西方,過去很多的繪畫里通過偷窺者反映了這种誘惑的場面。你的繪畫也表達了誘惑和禁地的關系,半遮半掩,誘你進入,但又像在推拒。尤其你的空間結构往往使人想起一個子宮、或一個女人的內部,它呈現的是一個陰性的空間,在人的潛意識中,在觀看的潛意識中,它對應了這方面。我覺得你的繪畫對性是有所暗示的。

徐: 好像是安東尼奧尼說過,藝術家就是“情欲病夫”。你清楚也好,不清楚也好,有一些活躍的東西确實和性是有關系的。沒有其它的藝術比得上繪畫,更接近于愛撫的動作,色彩一遍又一遍地涂抹,這個軀體是以确實的動作和意識投射的。在我的繪畫中,我知道這种有限的色情主張,也是非常重要的內容,是我自己的迷幻劑。正像你說的那樣,它的空間模式本身就有某种象征,帷幔和屏風又是恰好的外皮,充滿褶折,充滿逶迤。這樣的場景對偷窺者來講,也許更有一种挑逗和意淫的愿望? 許多事實證明,在情色生活中,通過眼睛的注視所得到的滿足,是要遠遠高于身體的接触,如果身體總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或者有意遮遮掩掩,好像更具有誘惑性。這种氛圍隱含了欲罷不能的那种欲望的情緒。其次呢,我也真的企圖在畫面中具體表現某种情色意象,當然只是暗示式的了。

朱:能不能在這里具體地說一些你的情色构想呢?

徐:我畫高跟鞋,鸚鵡,花,還有帷幔邊飾上的春宮——我說是花邊故事,這些是情色物的替代原型,不必多說它;明椅的扶手,犄角上的帽子,一攤被蹂躪的布,這些是性事的隱喻,對應了情色的相關物,我知道自己在這里隱喻什么;我畫馬,很大程度是因為它是雌雄同體的,屁股散發著肉欲感,而馬頭呢,在弗洛伊德的夢的解釋里,它就代表陽具。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我畫面里的一些文字?我在地圖里虛擬的一些地名,很多就是近似于香艷的詞藻,這种情色編碼是有指稱意義的。這是些符號的秘密,不過,我以為,縱欲只有誕生了困惑的時候,才是情色脾气最大的時候。

朱:當你完成一件作品,你自己最在乎其中的什么,或者說什么是你繪畫中最重要的?

徐:味道。每張畫不同的气味,像廚師一樣調配。

朱:确實,沒有比味道更具有籠罩性的了,它是無形的,從藝術內部的一個藏匿點散發出來,會迷醉他人。你的繪畫很狹窄、沉寂、專注,但又有非同尋常的純洁。就像你本人一樣,謹慎細致,又有奇特的气質。就藝術而言,你有怎樣的自我界定?

徐:和同時代的藝術家相比,我不是游獵的動物,我的存在方式也許是植物的方式,在此地猜想,在此地瞭望。我的身上落了一些灰塵,它是從古代飄來的,從异域飄來的,從水星上飄來的,所以我看上去不是那么鮮亮,不合時宜。但是,不要試圖挪走我,如果這樣做了,就找不到另一棵樹取代這個景致了,你會看到地上留下的那個丑陋的坑,那該是多么地無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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