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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井
堅妮

沒有人記得是誰先在校園里挖陷井,榮兒說是我,我說是她的表弟明明,明明發誓他生來不會有這般膽量想出如此陰毒的游戲,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叫道,“肯定是姜寶!”姜寶他不單是陷井游戲的發明人,也是我們那段童年時代無數精采游戲的發明者和創造者,他領導著我們這一群父母被下放到農村去的孤兒,在號稱“史無前列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里勇往直前,在空空校院的每一處角落留下大無畏兒童的探險足跡,充分開發我們無拘無束的想象空間,沒有姜寶,我們的童年肯定會黯然失色,留不下如此精采記憶:在老太婆的家門口挖一個陷井等著她掉進去這種事情,絕不是我們這種孩子有能力和膽識操辦的。

姜寶說他是被他爹從他媽的肚子里踢出來,所以他的頭特別小﹐肚臍特別大, 我們從來不追究他被踢入人世的原因和他因此而變形的邏輯,但是他仍然孜孜不倦地把衣服撩上去讓我們檢查他番石榴大小的肚臍,我們認真地查看后油然對他產生敬意,忠心耿耿地聽從他調動,好象對肚臍的膜拜使得我們產生勇氣和信心,一旦成為姜寶的戰士,過去在父母面前不敢使用的粗言爛語全都可以噴發而出,做什么壞事都不再畏懼。

我們這些教書匠家庭出來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象姜寶和他父親那樣讓人心驚肉跳的父子關系,老頭子可以用他的軍用大頭皮鞋把姜寶踢得到處亂跳,而姜寶卻說他有躲避的高招,因為實際上他把老頭子的鞋頭都引到桌子角和凳子角上,就在他得意吹牛的同時,他也不向我們隱瞞他胳膊和小腿上的青紫淤塊。

“他朝這右邊來,你就把身體向左讓一讓,”姜寶向我們示范。“如果從前面來,你就這麼后跳。”姜寶向青蛙一樣做了一個后跳。

“最棒的武功師傅都懂得怎么借力打力,化解襲擊。”他扎開馬步,邊示范邊解釋,要達到不受傷害的境地,需要練功十五年,達到借力打力的地步,通常得化三十年的功夫。

姜寶的老頭子參加抗日游擊隊之前在廟里當和尚,和尚畢生都要練功夫,哪怕現在姜寶的老頭子已經不當和尚,他一靜一動還帶著武功的雄風,當這股雄風刮到小姜寶身上,我們都為他捏把汗。畢竟連他出生那年算上,他練功的時間也不過九年,他滿身的青紫淤傷就是九年功力的印證,要換到我們沒有功夫訓練的人,恐怕早就嗚呼唉哉了。盡管如此,當看見姜寶坐在他父親管理的卡車駕駛座位上,單手扶盤,腳踏油門向前,而他父親手持煙斗含笑坐在一旁時,我們又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個姜寶父親。盡管姜寶才九歲,他已經玩遍他父親掌管的所有屬于學院的車輛,當他父親遠程出差,姜寶便從車庫里偷出某一輛閑置的車子,讓我們都坐進去,我們把頭從車的棚布中伸出去,對著路邊行人興奮地亂嚷,和那些被農民裝在竹籠里用拖拉機運出城販賣的雞鴨無異﹐而這時我們心里充滿了优越感﹐認為我們享受著街上一般民眾沒有的特權。

我們的學院座落在廣州城的郊區,校園被荷塘和稻田包圍,每當太陽落山,蚊子和人們就一齊從黑暗和人家里出來,結集到操場或者草地上,老人坐在竹椅上搖晃著大葵扇驅趕蚊子,同時交換閑話和市場信息,他們的話題無非是誰又自殺上吊,誰又聽說明天市場上會有鮮魚或者豬肉出售,而我們小孩子家搞不懂為什么周圍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所有的教師和大學生都被送到鄉下勞動,只留下幾個廚工,兩個司機和一個護士維持著校園的運作。聽說榮兒的父親,原來化學系的主任,變成了鄉下干校的廚子,榮兒說她父親肯定象調配方一樣調制食物,用大家的腸胃做試驗。

我們有意無意地在老人家中間穿梭,捕捉他們閑聊中的信息,這個被姜寶挖洞陷害的老婦,便是我們常常留意的對象。她有一副典型廣東人的牙床,上牙暴出許多,漏出發黑的牙肉和一排煙屎牙,從這張嘴里我們可以聽到很多關于干校的新聞,盡管她從來沒有涉足干校,不知道她從哪里知道這麼多事情,誰誰和誰偷偷睡覺被捉住,誰誰放牛的時候偷吃田里的蔬菜被農民發現,干校的房子是用什么材料建造,干校的人喝什么樣的水,每頓飯吃什么,她都有研究。

“真沒有必要用玻璃裝窗戶,象干校的茅舍,通風透氣,多好,”她還會發出類似感慨,“當然也有刮風下雨的時候,用點雨布帆布擋擋就好了。”

開始我們聽得曉有興趣,但很快意識到住在通風透氣的茅舍里的是我們的父母,不是她老人家,吃豬菜葉,喝被明礬漂白的河水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情,怎么經她嘴巴一出來,干校就成了月宮天堂,真是如此,為什么她的丈夫還坐在家里,不到干校去?他也不過是頭上多點白頭髮,腳下步子邁得不太穩而已。

可能是我們不以為然的目光招來她的注意,她吆喝我們道,“小鬼頭到一邊玩去,大人說話你們聽什么?”

她揮動著手中的大葵扇,象趕蚊子一樣驅趕我們,“那司機的兒子,上次扔石頭打破我家玻璃窗,我叫他家司機看著小子一點。”她邊說邊用瘦長的手指指點著姜寶。

我們撤退到竹林里,隱藏到黑暗中,姜寶咬著牙說,“我還要把你家的窗子都打破,老孫悟空。”

我們背后稱她為孫悟空,并不是因為她有什么過人高招,而是因為她干瘦的長像有猴類的原形。她對我們從無好臉色,我們也對她生出敵意,我們討論為什么她的丈夫沒有被送去干校,為什么她對干校的情況知道得如此清楚,討論之中,她的面目變得越發可疑和可憎。容兒認為她是一個特務,只有特務才能在千里地之外收集信息,但是容兒說不上來她是美國人的特務還是臺灣國民黨的特務。比較成熟的姜寶就詭秘地笑著說,“特務才不會把她要收集的情報到處亂講,我看出來,她是害怕,害怕她家老頭子被送走,老頭子一走,她也就在這個院子里呆不下去了,她要不就跟著老頭子下放,要么就無家可歸,所以她忍不住地要打聽要討論干校的事情,那里對她來說無疑是墳墓。”

我們永遠佩服姜寶的洞察力,但是這一次我們都無言以對,他對干校的總結太殘酷,忘記我們幾個人的父母都正在干校里生活。聰明的姜寶立刻意識到他的失言,在地上翻幾個跟斗,他看看天上的太陽,說江岸游泳場已經開放,提議大家第二天去游泳,因為他跟著他哥哥從游泳場后面果園的缺口鉆進去過一次,我們都可以如法炮制,免交一角錢的入場費,還可以順手牽羊地摘幾個水果。他的提議使我們看到生活的光明面,放下了心事,響應號召回家睡一好覺,準備夏季游泳的開始。

沒有父母管制,沒有老師訓斥的暑假,我們生活在自由自在的天地里,一切盡隨人意,唯獨市場開始出現的副食品供應短缺常常讓我們覺得饑腸碌碌油水不足。這天從游泳場回家經過菜市場,看見人們排起長龍,還用小籃子小椅子占據空位,說是馬上要有一卡車的豬肉進來,我們趕緊加入行列,隨人群慢慢移動。菜市場空空蕩蕩,每天只有早上開門的兩個小時是人頭擁擠,大家都要在每日的供應消失之前搶購,這種下午突然有進貨的情況少之又少,傳說是某倉庫突然失火或者停電,所以要把庫存趕緊投入市場。我們看著整頭整頭的豬被拖進市場,在屠戶的厚刀下皮肉分家,黑血橫流,血腥味讓我們興奮不已,被剁下來的豬頭在堆得高高的肉垛上向我們俯視。姜寶指著豬頭嚷,“看哪,多象孫悟空家老頭子的長相!”

我們都開心地大笑起來,叫道,“豬八戒,豬八戒!”

孫悟空的先生是一個矮胖的小老頭,他看見人時總是哈著腰點著頭,如果我們說,“你好嗎,教授老爺子?”他就會磕頭般地不斷點頭而且重復道,“很好,很好,謝謝,謝謝,你們都是好孩子。”

如果我們問,“孫悟空到哪里去了?”他就會側起頭,提高嗓門說,“你們說什么?我的耳朵不好,聽不太清楚。”

我們便一哄而笑地跑掉。他看上去糊涂愚笨,容易被捉弄,就象《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和孫悟空正好配對,給我們的生活增添色彩。

就在我們等著屠戶分解豬肉的當口,姜寶跑回校園把有大量豬肉供應的消息通知大家,等我們快被輪到的時候,學院的老老少少都趕來了,孫悟空也夾在人群中,嘴上還叼者一截已經熄滅的香煙頭。

“吳老太,買豬頭呀?”我們和她逗樂子。

她這時心情極好,回答我們,“何止買豬頭,整只豬都想買回去!如果我買太多扛不動,你們能幫我嗎?”

我們大聲地回答她,“我們人多力量大,沒有問題。”確實,姜寶回去的時候把一輛自制的滑旱冰小板車拖了出來,我們不單把我們買的豬肉放了上去,也幫孫吾空把她買的一大胼豬腿馱到她家門口。豬八戒來開的門,他把我們誤會成他住在城里的孫子,說,“你們的媽怎么就讓你們自己坐汽車來了?多不安全!”

我們都笑得前仰后跌的,孫悟空就罵道,“瞎老頭子,也不看清楚就瞎說,進去進去!”

之后的一周,我們都在姜寶母親的指導下忙于制造咸肉和肉菘。那是沒有冰箱的年代,幾十斤豬肉可以在兩三天內變臭,但是來自湖南的姜寶媽,知道怎么用香料和鹽把肉閹過以后,用火烤成干干的咸肉和肉菘。按照姜寶的說法,他母親本來是大戶人家小姐,是被他當土匪的父親劫持上山當壓寨夫人后,才學會這么多藏肉的方法,因為山上是不能常有新鮮豬肉的。

我們沒有在意姜寶的父親是什么時候從和尚變成土匪,又從什么時候從土匪變成共產黨的游擊隊,我們更注意聽姜寶媽講的關于大山的事情,她顯然是從山里出來的,講起山上的事情便眉飛色舞,她山里的野獸動物都懂人性,猴子就住在人家里,冬天和山里人家一起泡溫泉,夏天滿山幫人家放羊放豬;山里有吃不完的果子和打不完的山雞,她邊說邊用袖子搽眼淚,讓人覺得她是在想念家鄉,其實她是被閹肉的花椒和辣椒熏的。

閹肉和肉菘做好以后,我們分出大半,用塑料袋裝起封好,托姜寶父親到干校送貨的時候帶給我們的父母。干校每一個月供應豬肉一次,比起他們,我們每天可以從學院食堂里買到有幾片肉的盒飯應該是很知足了。

沒想到,姜寶父親給我們把豬肉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他說有人反映到干校去,說城里的家屬到市場上搶購豬肉,造成不好影響。干校是勞動鍛煉和艱苦生活的地方,如果允許城里的豬肉進入干校,便破壞了建立干校的目的,于是干校領導不允許他把豬肉交給我們的父母。

吃著我們自己炮制被干校退回的肉菘,我們坐在門廊上恨恨地詛咒,有要殺人的氣憤在心里折騰。

“我希望這時自己手上有桿槍。”姜寶說。他覺得自己要對整個事件負責,因為是他建議我們找他母親學習制作肉菘,又是他讓他父親給我們運送豬肉。

“我想要一支無聲手槍。”明明說。

“可是你們連怎么扳機都不會呢,更別說去哪里找槍?有槍又對付誰?敵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們女孩子比男孩子要有常識,通常反應比較理性。

“我會找到的。”姜寶說,不知道他指找到槍,還是找到敵人。

一個悶熱的夜晚,我們又進入以往的夜間游戲。姜寶總是給我們分派任務,“我是游擊隊的領導,你們兩個是偵察兵,明明是美國兵。”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腳步,讓空懸在他頭頂的蚊子無法落到他的皮膚上。

美國兵應該躲藏在黑暗中,讓偵察兵去發現,然后姜寶就會帶領他的游擊隊員用石頭和泥巴代替的炮彈把美國兵從他躲藏的地方轟炸出來。明明喜歡躲到樹上,無論什么樹他都能爬上去,因為他害怕草叢里的蛇;無論他爬得多高,我們都能找到他,用炮彈把他轟下來。可是他這天不愿意再充當美國兵,“為什么總是讓我被轟炸?”他抵抗道。

“這就是他們在電視上播出來的,你沒有看見越南人的軍用飛機炮彈把美國兵炸翻?”姜寶解釋道。

“越南人用的是竹簽和陷阱,他們沒有飛機也沒有炮彈。”明明說。

“我要知道是誰到干校去告發我們的,我就在他家門口挖一個陷阱,井底一定布滿竹簽,還抹上毒藥。”姜寶恨恨地忽然想起了我們所受的恥辱。

就在我們百無聊懶,不知道下一個游戲該玩什么的時候,前面路上射出一支手電筒的光束,我們本能地朝路邊的水溝里跪下,好象美國兵真的來了。

執手電筒的人好象是在找走失的小貓或者小狗,用手電往樹叢里亂射,嘴里還發出喑喑的聲音,當他站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看清楚了他的面孔,原來是孫悟空的老伴豬八戒。他看上去很失落,白胡子抖嗦著,自言自語地發出奇怪的聲音。

姜寶小聲說,“他叫狗的聲音讓我想尿尿了。” 姜寶的話讓我們大笑起來,老頭子把電筒對著我們,但是他看不清楚也不懂為什么會有我們的聲音。我們便更加大聲地說,“爺爺,救命,爺爺救命!”

老頭子緊張得直打轉轉,問道,“我看不見,你是誰?”

“我是你的孫子呀!”姜寶大聲說。

老頭被我們弄得完全糊涂了,就在我們高興無比的時候,遠處傳來人聲,我們趕緊退回到樹叢后面。

“什么野鬼半夜三更把你引到這里?”是孫悟空鏗鏘有力的聲音,好象鍋鏟在抄鍋上來回敲打。

“你看到我們的孫子沒有?”豬八戒問。

“我問你這麼晚一個人跑出來干什么?什么孫子猴子?越老越神經! ”

“我要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老頭子的聲音忽然象是換了一個人,變得果斷,堅決。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跟我嘔氣。半只腳進墳墓的人了,你還在乎別人怎么看你?”

“你為什么總是要管別人的閑事?”

“我為你好嘛,死老頭子不知好歹。他們要收我們的房子趕我們出門呢,我不操心我們早就被掃地出門了,眼紅我們這三房一廳的人多得是呢。現在那些掌權的工人階級,隨時可以來入住的。”

老頭子搖著頭,說,“沒關系了,半截入土的人了,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好了,你去討好他們,難道就保得住?你這人……”

孫悟空不讓豬八戒再多說,拽著他就往回走,別看她瘦精郎伉,力氣忒大,老頭被她拽的跌跌撞撞,還是跟著走了。

他們的聲音一消失,姜寶就叫了出來,“我說,就是她孫吾空個老東西去舉報我們!”

容兒和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姜寶已經大氣直喘,鼻孔一開一合,嘴里說,“我爸說得對,我爸說對了。”

我們問他他老爸說了些什么,他搖擺著手說,“跟我來,報仇的時候到了!”他邊走邊唱起了一首抗日本鬼子的歌曲,“是時候了,同志們,該我們上前線……” 我們受到他的感染,也跟著唱起來。

復仇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姜寶讓我們去搜集竹片和樹枝的當口,自己在孫悟空家門口開始挖一個大洞。我們是沒有家長管束的孩子,多晚都可以在外面玩耍,我們等到孫悟空家的燈火完全熄滅了才動手,幾次跳進坑里衡量深度。姜寶用他的電工刀把竹片削得很薄很薄,說是這樣才既能承受上面芭蕉葉和細沙的壓力,也能保證孫悟空掉進去的時候會掉到井底。

那天晚上,我們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很小心地在一尺多深的陷井上面蓋上巴蕉葉,再鋪上細沙,黃土。我們回家入睡后,八號臺風臨晨登陸,雷光電閃,一個整日都是大風大雨,等到晚上臺風停緩,我們才發現電線都被刮斷了,誰也不敢在有臺風的黑夜里出門,守著微微燭光,我們焦急地掛念著我們設下的陷井。

臺風一過,校園里就來了兩個公安,大家都跟隨公安聚集到孫悟空家門口,看孫悟空對著我們挖出的陷井大喊大叫。陷井的掩蓋早就不知道被風刮到哪里去了,剩下一個裝滿黃泥水的大坑,尖尖的竹簽從井底茌出。孫悟空說有人要陷害她和她的老伴,這是階級斗爭的新情況。公安沒有說什么就走了,孫悟空也很快被豬八戒拖進房里。我們誠惶誠恐地離開人群,不知道下面會發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早上,校園里忽然冒出很多小小的陷井,好象有人在開玩笑,我們到處數了一遍,至少有十六七個大小不等的陷井。根據我們自己頭兩個晚上的經驗,這些陷井都不會很難完成,一個頂多化上半個小時,因為它們都比我們挖的要小,幾個孩子一個晚上完全可能做到,甚至一個成人也可以完成。這些陷井有的挖在沒有什么人會去的后樓僻靜處,也有挖在人來人往的大路旁,都不在人行必過的道路中間,沒有蓋頂也沒有威脅性,好象只是為了回應我們頭一天的行動。我們的行動引出如此反應,真讓人驕傲。按捺不住興奮,我們往有人集中的地方亂竄,希望聽到對我們的嘉獎,盡管我們是無名的英雄。

我們偵察到的信息完全出乎意料,人們談論一個秘密的組織在破壞革命的進行,說是情況很嚴重,比散發反革命傳單還要複雜,公安正在分析這些洞的設計是不是給敵人的偵察飛機提供信號。

院里來了更多的公安,高音喇叭讓大家都留在家里不要出門,以免防礙革命行動。什么樣的革命行動在我們視線之外進行?被鎖在家里我們焦慮不安。等到公安走后,我們聽說孫悟空和豬八戒也被帶走了,趕緊跑到孫悟空的門口張望,她家的門是緊閉的,除了門鎖上多了一條白色封條,什么別的痕跡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那天晚上風高月黑,我們幾個人坐在籃球場的球架上,雖然空氣涼藪藪,我們都不愿意回家。

“他們說孫悟空和豬八戒不會回來了。”容兒開腔打破沉默,講的卻是大家已經傳了一個下午的新聞。

“他們本來就不該住在這里。”姜寶突然很有見地地說,讓我們其余幾人都抬眼望著他。

“知識分子就會生事,搞得天下不太平。”姜寶看見我們質疑的神色,便覺得有必要把他的觀點更進一步闡述清楚,“我爸就是這麼看的,這個世界沒有他們就不會這麼發瘋。”

很長一陣,沒有人答腔,好象一個氣球忽然從我們的手中掙脫往天上飛去,誰也不知道怎么反應。我們知道周圍的世界是在發瘋,要不然怎么我們這些孩子不和父母一起生活?要不然怎么整天有人跳樓上吊?我們把想念父母的情緒壓縮到每晚頭落枕頭的最后一瞬間,如果那天太高興太興奮,我們甚至不會想念他們,如果那天碰上不開心的事情而傷心,我們也只躲在蚊帳里或者廁所里悄悄地哭。表面上,我們都顯得很無所謂,內心里,我們知道,我們的父母已經被革命打翻在地,我們不過是不為人齒的狗崽子,我們象狗一樣在瘋狂的世界里尋找生存空間和快樂。我們恨孫悟空,因為她本是同類,卻要擺出異類的嘴臉。但是我們沒有想把她趕出家門,更沒有想把她送進監獄,還有那糊里糊涂的豬八戒,誰也不恨他。我們知道很多事情我們都搞不懂,也沒有辦法搞懂,只要每天有新的游戲和好玩的事情,我們不需要正視現實。但是現在有人把我們拉到現實面前,要我們選擇和表態,我們必須表態了。

我們誰也不說話,沉默的力量竟然是這麼厚重,連姜寶都害怕了。他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告訴你們在我老爸的車房里他們是怎么談論知識分子的。他們說你們父母那些人總是互相監督,互相告密。孫悟空監督別人,告密別人,這就是有知識的人的特性,喜歡搞事,所以毛主席要革知識分子的命。”

我們誰也不答腔,但是我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難看得讓姜寶受不了,他跳下籃球架,揮著雙手說,“你們別忘了我總是站在你們一邊的,臭老九不臭老九,我不在乎,你們怎么這樣看著我?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情!”

我們還是沒有人答腔,我們的臉色還是很黑,姜寶一跺腳,說,“有什么了不起,狗崽子。”說完他就跑走了。

那個夏天特別熱,特別長,姜寶脫離我們之后,我們多半呆在家里玩撲克牌,沒有想過再去找他,他也沒有再來找過我們。有時在路上碰到,大家都好象從來不認識,目光都不對接地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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