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back
 
 

三十歲的維庸
南方

─ 時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維庸

我不知道﹐每天我都要對它怔忡好幾個小時的這堵牆﹐ 與懸在上面隱密地嘀嗒的世界有什麼真實聯繫。但我在牯嶺路小學年代一塊兒玩抓 “卵子”的夥伴金瓜﹐ 從他現在棲身的揚州﹐ 往我巴黎的“鳥巢”寄來了這件禮物﹐ 卻讓我的眼鏡片矇上好一陣子水霧。這件鍍?琺琅釉、 從拿破倫第三的鐵工廠裡拼湊的機械﹐ 委屈地重複了它在十九世紀去中國走過的海路﹐又回到巴黎的故鄉。當它躺在那堆細緻地考慮了大海顛簸的木屑中﹐ 衝我奏出一陣沙沙的音樂﹐ 我驀然想到﹐ 五年前消失的一位朋友﹐ 和後來輾轉流傳到我手上的一份詩稿﹐也有?類似的節奏﹕

行人的臉像流水
從我的指縫間滲過

而他在南方潮濕的鳳凰樹林子﹐在擺夷族的寨子裡發虐疾的夜晚﹐或者在瘴氣的幻覺中呻吟的卻是﹕

人像一場大雨
一場大雨﹐ 多麼大的國家呵

這兩首詩﹐ 有人悄悄將它們刊載在一本秘密地宣揚革命和暴力的小冊子上。現在﹐ 由於不再找得到適合藏匿它們的帶牛頭牌銅鎖的抽屜﹐就堆在我臨時而倉皇的案頭。我已不必顧忌密探們樸素的專業好奇心﹐好像遙遠得不必再加以理睬。 不過﹐我現在棲身的國家﹐對愛好愛茲拉•龐德的行腳僧來說﹐它的版圖算不上 “一場大雨﹐多麼大的國家呵”。 然而﹐從塞納河的橋畔到盧瓦爾河的河堤﹐早被一個身上帶?好幾樁可恥的疑案﹐最後神秘地消失進1469年法蘭西歷史的疑慮重重的秋霧中的詩人﹐用逃亡的腳步丈量過。

我曾在那裡駐足和流連。我的生命是否因而留下了重複一個寫遺言集的詩人滯留的痕跡? 每到傍晚像打開一部米歇萊或者小拉魯斯出版社的歷史書﹐就會從北方暗暗潛來盧瓦河的心煩意亂的波濤﹐在查裡王儲橋下發出撞擊石灰岩橋墩的遺憾回聲。這片奧爾良家族趁波傍家的亨利疲軟的生殖力而襲來的領地﹐仍然固執地保持?十八世紀城堡和盧瓦河兩岸模糊而連續的巴洛克鼎盛時代的昔時風光。奧爾良市圓形的幾何中心﹐像中世紀不願擦掉的一點頑固痕跡﹐將從橋上奔馳而來的雷諾和雪鐵龍汽車突然吸進法國電氣公司的華燈中。而在當代瑣屑的事件前﹐路易九世 ─ 呵﹐被法國人叫做“金路易”的 ─ 他那被松節油擦掉後世涂改的華輦﹐憑12匹勃垠地的雄馬騰起的塵土公然在那些放射形的通衢大道上揚起﹐仍然是當地博物館喜愛藏的題材。從巴賽里卡聖母大教堂﹐到北邊的聖保羅禮拜堂那只模仿羅馬式圓頂上空﹐1992年夕日下的秋天仿彿從來不曾離開過查里七世對英國人的那種金灰色的迷惘。

當年﹐對我那份無知的、喜愛在歷史的牛角裡迷途的好奇心來說﹐這裡無不烙上了一個十五世紀詩人的膽大妄為的浪跡。這一點點流亡的鴻爪﹐沒有在十八世紀法國的理性主義建築師傑作中得到昭雪﹐卻被愛詆譭放射性美學形式的英國人嗅到了好處。就在兩個月前﹐一位多年失去聯繫的朋友從倫敦來巴黎﹐我們見了面﹐免不了一起回憶一下過去的好時光。像在過去﹐我們還是誤以為烈酒和饕餮﹐還有一名叫綺媚的女才子糊塗而慷慨的懷抱便是美景佳節本身。他的妻子﹐法蘭西文學在英格蘭傳統上的一點遺憾的回聲﹐隱忍了巴黎侍者的傲慢。他讓我回憶起親愛的瘵﹐和她那對水鄉人的意志薄弱的迷茫眼神﹐說到後來﹐卻是那個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的狐。就在這一刻﹐言語發生陰錯陽差的混亂時, 他給我看了他的一首詩。這些,﹐不再草率地記在隨便一張紙片上﹐ 而是打印在80克的複印紙上的詩句﹐ 讓我的頭腦迴蕩起聲名狼藉的喧鬧﹐ 不是大學講臺上愛渲染的奧西尼的蒂博大主教所憎恨的1426年間的﹐而是1986年巴蜀盆地的狐朋狗友湊攏起來的幾個才子﹐和那些從酒霧裡鑽出來的早晨。

今天, 那些細雨濛濛﹐ 從一早就泥濘的棋盤形道路﹐ 不再給熱愛現代化的鄉巴佬帶來困惑。 像繁殖力的水泥樓房﹐ 已經侮辱了歷史的一點過時記憶。就像我們說?過去的時態﹐總會出現混亂的鄉愁。他妻子﹐ 頭髮像英格蘭晒場的草垛﹐ 在說茶館時﹐ 喜歡用taverne這個法語詞。法國中世紀消遙法外的小酒店﹐ 一定觸動了一個外鄉佬在成都或者重慶對多得無所顧忌的茶館的驚悸記憶。而我﹐像那枝要渡海過來的滿腮粉紅雀斑的英國玫瑰﹐ 既不是去茶館清洗宿醉的老客﹐也不因為好奇和虛榮﹐伏在奧爾良大學的催人磕睡的課堂上﹐ 聽那個叫拉瓦賴的維美主義派頭的教授講《小遺言集》。事實上﹐ 是他收藏的銅版畫、蝕刻畫 (多得可以開一個博物館)﹐ 專找神學院墮落的未來宗教天使的題材﹐叫人開了眼界。巴黎拉丁區那些昏暗的蠟燭光陰影裡的﹐ 要從外面踏下兩個台階的鬼鬼祟祟的酒棧﹐ 全成了用haschisch理解泛神主義的好事爭辯的初生牛犢光顧的場景。當時﹐ 聖阿奎那思想小心翼翼的篡偽者﹐ 尚未被剛踏上阿維尼翁新宮殿台階的克萊孟五世察覺。這個從聖吉日來的躊躇滿志的法國人﹐紫袍下金緞的尖靴﹐輕輕蹭?從羅馬斗獸場採來的大理石﹐像獵犬一樣警戒?意大利的樞機主教們。他將教皇的高冕﹐ 加于宮殿的形式上﹐ 向美男子菲力普稱臣﹐但膽敢對羅馬拿大。

聖奧古斯丁《懺悔錄》裡的思想﹐像歌特尖拱的結構其實是羅馬圓穹的翻版﹐悄悄摹仿了教堂執事的拉丁口語。這類學術的理由﹐在1310年代﹐不會比我當讀到這樣一行風馬牛不相及的詩句更感到煩燥不安﹕

時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維庸

接下來﹐一個聯韻的短句從急急忙忙的情緒裡跳過去﹕

也炙烤了我的愛倫•坡

詩裡的其它句子﹐我沒有把它們的印象保存下來。它們早已散失在我對細節的淡忘中了﹐包括我們在一起的爭執。但我卻記得﹐這兩個句子﹐是全詩反復出現的一個公然的、迴旋的格律﹐把格雷夫斯詩學的教義﹐頑固而隨便地加以應用。為了詩歌﹐我們枯燥無味地討論了一兩個小時﹐對無關緊要的觀點﹐發揮了幾個臨時的看法﹐好打發我們不得不在一起的時光。他那隨心所欲的品味﹐將這種固執的提醒和手法﹐引伸為半馬身半女身的殺繆司勇士臨死前耳畔呻吟的波濤﹔ 或者瓊斯女皇嘴裡吹出的催人疲倦的嘆息﹐引誘了游吟詩人溺殤的心魂。他的膽大妄為的論斷﹐ 似乎揪住了形而上學的外套﹐ 到頭來﹐成了不絕于耳的催魂曲般連綿的時間﹐ 在蓬皮杜廣場露天咖啡館前不知不覺地流逝。陸機或者劉勰的模棱兩可的評論, 讚美了詩經的迴復的歌韻, 但直到李贄的時代﹐ 才為後世詩人偏離這個原則而痛心。今天, 那些民間的或學院的不得要領的爭論﹐ 像吹出的泡沫﹐沒有封住同代人聲嘶力竭的嘴巴﹐卻給遺忘帶來污跡。這個人﹐ 頭髮養成十八世紀百科全書派的樣子﹐ 已經披到了無所事事、胖出來的肩胛﹐ 卻認為愛倫•坡所有的故事存在一條秘密法則﹐在於想愈合波德萊爾 《內心日記》 裡破碎的人間鏡子。但對那些想靠語言拯救精神分析走火入魔的江湖書生﹐這面鏡子照出了 “自我” 的可憐的narcisse。這個希臘詞源﹐是他的英國妻子﹐耐心地在一旁等了很久後﹐ 加重語氣插進來的。

亨利•麥錫諾克﹐這個諾曼第來的批評家﹐同情一些左派的激進思想﹐同時在拉康或者其它什麼人的被智慧攪亂的池塘裡尋找鏡子﹐分析馬拉美和魏爾倫﹐最後﹐出於對法語的驕傲﹐像瓦萊裡一樣﹐讚美了維庸為古法語帶來的進步。本來一個句子可以作的結論﹐卻被他用散文的厚度和三卷著作的淵博﹐包裝那些出乎意料的概念。最後﹐他嘆息說﹐他的努力沒有給歷史增添一頁紙的份量﹐也沒有減少那裡面的錯誤和疲憊﹐更不想煽動讀者對知識鼓起極端的勇氣或者無知。但是﹐ 奧爾良瓦盧瓦王室建立的無數瑣屑的業績中﹐有一樁最最混亂的﹐ ─ 不是偷偷縮減了哥特藝術莊嚴的比例﹐ ─ 而是把王宮改成龐大的圖書館。郎格道克戰場上的收穫之一﹐是從英國人的附庸那裡掠來的裝飾橢園形高窗的彩色玻璃。 阿基坦軟腳風格的抱成一團的細柱﹐柱頭的百合花暴露了對艾茛葉的愚昧無知﹐ 將大廳切割成無盡的長廊﹐用它的回聲藐視像德加昂這樣著名的訪問者的腳步聲﹐也嘲笑了像我這個揣?拉瓦賴教授開的最短的書目﹐ 跟蹤波德萊爾或愛倫•坡蛛絲馬跡的腳印﹐ 尋找這個叫維庸的詩人的疲憊和徒勞﹕

噫忒姆
這年我邁進了生命的第三十個年頭
在活過了我所有無恥的壞日子後
沒有徹底發了瘋, 也沒有絕頂聰明

《大遺言集》開的頭﹐ 就像法蘭西﹐ 而不是英吉利﹐給十五世紀開了個頭。《坎特伯雷的故事》要很久以後才榮耀了英國人的文學。德蒙地涅男爵在十九世紀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遺言集版本後﹐加上了這個一廂情願的評語。過去﹐大部份研究維庸的學者﹐ 波城大學的女教授藍必蕩﹐或者卡桑布蘭卡的愛剽竊的小克雷孟﹐甚至德國人禿智慧漢斯﹐發展了相同的證據﹐推翻那些對維庸的傷風敗俗的看法。但這一切加起來都抵不上沙密微的研究有力。他這個淵博的人﹐把十五世紀中國的閨閣中流傳的淫詩譯成意大利文﹐還找來木刻插圖﹐來滿足現代人好奇的頭腦。 然而﹐在他那部最具權威性的著作中﹐大部份論斷都是從聰明過人的克拉拉小姐的日記中抄襲來的。這個在蓬巴杜夫人沙龍裡坦露一隻乳房﹐出盡風頭的才女﹐發揮了對十八世紀的讀者來說顯然是無中生有的想象力﹐特別注意了在脫去教士的葛巾後﹐ 維庸的一些細節。比方說﹐翹頭的尖靴上磨掉的灰漆皮﹐從右肩披下來的那塊黑色的巴斯克人的氈袍﹐以及軟羊皮的護耳帽。這一切﹐後來人們在聖方濟會的羅閣睿隱修院找到的一幅十六世紀版畫上﹐證實了一點小蕩婦克拉拉的推測。這個發現, 甚至引起了文獻學派的注意和熱忱﹐對羊皮的帽子還是小牛皮的﹐尖靴是緊邦邦地套進腳掌﹐ 還是在腳背的地方開了一道松鬆氣的口子﹐ 後世的學究們為此爭執得喋喋不休。

在所有文獻的迷障中﹐還有一部中世紀文學史的專著﹐不是頌揚﹐而是指責了作奸犯科的詩人。這部著作的博學和嚴謹﹐夸大到心胸狹隘的地步﹐準確地記錄了維庸每次鋃鐺入獄的日期﹐和三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在射進默恩城圓形監獄裡小窗孔的光線下﹐ 這個等待上絞架的才思噴涌的囚犯﹐記下了一些懺悔的陳詞濫調和欠人的賬單﹐誇張了、甚至欺騙了誠實的學者的吹毛求疵﹔ 不過﹐卻引起喜歡吟風誦月的奧爾良的查理惺惺相惜的惜才心﹐也許還觸動了剛把法國從英國人手裡奪回來的查理七世的仁慈。這個因家世的疑點引起了戰爭的王儲﹐ 由於吝嗇﹐ 忘了希農堡救他的恩人﹐把聖女貞德留給了貪婪的勃垠地人的柴堆﹐留下了洗不清的壞名譽﹐ 卻赦免了從巴黎到聖雅克貢斯當堡大道上專打劫朝聖者的前神學院見習修士。查理七世的慷慨﹐ 沒有針對財富﹐而針對了詩歌﹔就像一部文學史﹐沒有針對文學﹐ 而是針對了文學的回憶。要是一行詩﹐竟解開了套在死囚脖子上的絞索﹐那麼這種枉法的魔力﹐一直讓文明的次序懮心忡忡﹐但也是德博富瓦興高采烈的理由。在他為中學教材編的一本簡略的文學史裡﹐忽略了一些時間和精確度的疑問。現在﹐要想推敲1427年的歷史學家夸大的一次爭風吃醋的斗毆事件﹐也許要去德國學者文裡希撰寫的《維庸﹐或者造反者》裡查看。像所有受無政府主義影響的文化名流﹐這個日爾曼人寫的著作﹐不僅在時間和細節上作了一點有利於詩人的小心翼翼的修正﹐而且把後者對奧爾良大主教奧西尼的蒂博的冤恨﹐做了渲染﹕“…上帝呵﹐我日夜祈禱﹐只為賜他好心腸…”。

以上這行詩﹐ 是寫于維庸第一次獲赦免後不久。那個每次令我沮喪地坐下來的不速之客﹐受到自相矛盾的熱衷推動﹐ 寫下 “時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維庸” 這樣一句詩。他用語氣讚美維庸﹐ 對一首詩來說, 只不過是美學的心理詭計。像在詩歌裡永生的詩歌﹐ 讚嘆美酒、蕩婦、床地之樂和幻覺﹐ 通過頹廢的昂貴而奢縻的報酬﹐ 建起了他人不齒的鏡花緣。然而﹐ 文學的誇張的筆觸﹐不是我在這裡第一次嘗試﹐ 一個世紀以前的出版物﹐證實了我們看到的編造故事的夸大事實。誰知道這個模仿維庸口吻的作者﹐ 是混淆了二十世紀初 “美好時代”的放肆的傷感呢? 還是中世紀肉慾的風俗﹐ 總使人傾羨不已。下面這段故事﹐是從書裡摘錄出來的一部份﹕

我出生在1431年, 那我現在應該在 1464年, 被囚禁在默恩城圓形的碉堡裡面。這是我第二次被奧西尼的蒂博抓進來。他抓到了我的蛛絲馬跡, 把我關進他的主教宮殿後面花園裡的園錐形尖堡﹐ 好讓查理七世的衛兵聞不到蹤跡。願他魔鬼附身﹐ 但上帝卻在那加斯東人的禿頂上加了大主教的天鵝絨冠冕……哎﹐我日夜祈禱呵﹐只盼賜他一付好心腸……我的逼窄的囚室, 只有一小塊像比喻一般大小的窗孔。即使那一線像佛拉芒人錢袋一樣吝嗇的光線﹐ 射到我的紙上時候﹐早被這堵堅厚的石壁削去了一大半。但我不得不用它來感受白晝和黑夜﹐感受星辰﹐ 子午線或者天文占星術上說的黑斑﹐以及烏雲滾過時那魔鬼的猙獰和忿怒﹐ ─它老降下飄潑大雨懲罰我逃命時的一身泥濘﹔感謝瓦盧瓦平原在晴天下的田野﹐ 我一路亡命來這裡時候﹐ 看到那種被博學的康帕那斯祭司叫做大腸株的野草﹐蓋沒了田梗﹐也常常勾住我在老夜叉珠麗娘子的酒館裡悄悄換上的波爾多披風。豹子膽大瑪爾戈﹐ 在我從她的掛?假惺惺的帳幃的床榻上爬起來時候﹐ 把那條巴斯克人的灰色的氈袍蓋住了我的赤裸身體﹐要我好躲開羅伯爾憲兵隊長的爪牙。英國人被斧頭砍倒的屍體養肥了這片原野﹐但法國人﹐ 特別是從蘭斯一直追隨到希農堡的國王的忠實的烏合之眾﹐也倒下了一大片他們粗短的鄉巴佬軀體。查理七世﹐願上帝保祐他活過秋天對我的審判﹐大概又要重新修剪吾金槐樹﹐ 砍掉到處瘋長的絲柏﹐讓圓錐和球狀的理性裝點他在維森那森林新建的宮殿和花園風景。

……潮氣和黴菌沒有憐憫我、放過我在跳下納瓦爾神學院圍牆時扭傷的腳脖子。那些生在牆跟的陰影裡的、閃?聖經詛咒的邪惡的光亮的苔蘚﹐快要爬滿從裡爾採石場運來的壘在一起的石壁。這種不祥的綠色﹐只有康帕那斯祭司的朋友﹐古怪的莫利執事才感興趣。他把壁虎叫做上帝的信使。在他的煉金術士的密室裡﹐各種各樣他抓來的這類可憐的動物浸泡在邪惡的綠色液體中﹐好像要送回上帝作禮物。上帝知道﹐他對納瓦爾神學院的一年級學生懷?怎樣的好意。即使我現在想到他﹐仍然叫我不寒而慄。只要有機會﹐他就站在我身後﹐用他細長的指甲尖﹐摩挲我的裹在亞麻布袍子裡的肉軀﹐叫我的身體像爬滿了這種深綠色的動物一樣起雞皮疙瘩。

原上帝再賜他雄性的力量。當我和夥伴小約翰﹐加萊的阿蘭﹐還有見習修士皮卡兒﹐把他趴在小瑪瑙雯身上像毒蛇一樣扭動的光身子拖下來﹐綁到一大塊爐膛前的圓木上﹐用燒紅的鐵鋏燎去了他的下肢根處的佛羅倫薩人好色的卷毛﹔只見小瑪瑙雯﹐光?身子縮進烏楝木大床的一角﹐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盯?我﹐完全失去了在老夜叉珠麗娘子酒館附近的街角踱來踱去時對我的不屑一顧那種神氣活現。為了她﹐我這可憐的見習生﹐常常把剛弄來的一點埃居﹐塞進她那一對漲滿了達斯烏基人慾望的乳溝裡。

小約翰﹐阿蘭﹐還有皮卡兒﹐一個個像在卡斯禁新城羅馬人的大道上撲向朝聖者的背囊一樣﹐扑到了小瑪瑙雯身上﹐逼得她像一條生產的母豬般嚎叫。這倒有一點叫我心疼。瘦子皮卡兒最後還搓?他那根已經耷拉下來﹐像一截燈芯繩的陽器﹐硬是軟綿綿捏成一團塞進小瑪瑙雯被小約翰那雙農民的粗手扒開的屁股裡。

我真不應該可憐這母老虎鮑肆兒大娘跑江湖吼嗓子時失眼生下來的婊子。看到滿身被皮卡爾這個惡棍掐出來的烏青塊, 我走過去﹐想給她還在呻吟的身子﹐ 蓋上一條毛毯。她卻張開胳膊﹐把我拉進懷裡﹐用她短短的指頭﹐拖出我已經掖好的生殖器﹐塞進她的濕漉漉、發出膻味的穴裡。以前﹐跟豹子膽大瑪爾戈一樣﹐她總揪住我的頭髮﹐把我腦袋摁到那個地方﹐用兩股間鬆弛的、像(虫+奎)蛇般滑膩的肌肉纏緊我的臉頰﹐使我的鼻子沾滿噴濺出來的腥液﹐喘不過氣來。

她抓住我的手摩挲她﹐摸她圓滾滾的膀子和壓?我的大乳頭﹐那一大圈乳暈﹐顏色深得就像發黑的銀埃居。後來﹐我的手摸到了她那松垂的﹐像一條條肉溝的屁股﹐一直摸到了大腿間肥軟的﹐填滿後隆起來的光禿禿的肉丘。一定是十惡不赦的莫利執事﹐用他那把在酒精燈的火焰下挾化學反應物的鑷子﹐拔光了小瑪瑙雯一直漫到肚皮上的捲曲的褐毛…

在這土下長睡不醒了
玩世不恭葬送的愛情
神學院的一個可憐小修士
被人喚做弗朗索瓦•維庸

這段不可靠的文學發揮﹐對一個布朗基主義追隨者杜撰出來的政治宣言來說﹐還算不了什麼夸大其辭。在一本取名《維庸﹐造反的無產階級先驅》的書中﹐甚至將1848年裡佛瑞大街的拱廊陰影下徘徊的心神不定的密謀者﹐看成 1430 年的早產的革命事件。在綠玫瑰酒吧長條桌上﹐那些鬼頭鬼腦的布朗基革命家的誇誇其談的唾沫﹐比他們沾在警察局的檔案上的時間要短。這些人的特徵﹐在梯也爾這樣的歷史學家刻薄的描繪中﹐全是套?黑色外套﹐左手捏?攻擊性傳單﹐右手握煙斗的那批落泊的小布爾喬亞對成功的穿袍貴族的謙遜抵抗。本雅明在巴黎國家圖書館裡不厭其煩的卷宗中﹐終於找到一個歷史在散文式分析上投下的驚心動魄的影子﹐但這個陰影卻沒能夠到﹐我在奧爾良大學那些人工的湖畔邂逅的一個熱誠的回聲。

我總要講一點令人煩惱的故事, 雖然它被一個正敘述?的故事竭盡全力的自愈修復。在奧爾良﹐布朗基思想的流波余韻﹐是通過戰後涌進法國的勞工的後果來影響的。我在書本外看到的第一個法國無產階級, 是葡萄牙工人的兒子喬治。從我來的國家﹐這裡喜歡獵奇的激進知識分子輸入了他們喜歡叫做 “毛” 的小紅本子﹐ 很自然﹐引起了這個愛吹噓馬克思的人的熱心腸和好奇。這個四年級學戲劇的學生, 對我談了關於貧窮和財富不均﹐關於不公正﹐關於暴力和政權﹐ 關於他正在看的一段《共產黨宣言》的文字﹐ 關於 1789年這個國家發生的大革命和1793年的斷頭臺﹐ 關於星宿和命運﹐ 還有波耳多、 里斯本有產階級的白色或者粉紅色的公寓樓。構成奧爾良大學校園景色的幾個人工湖裡的漣漪﹐ 是不是也因時間偶然吹落了這粒異化的馬克思主義的種子? 這在我當年﹐完全屬於好斗的口才。這個共產主義血統南轅北轍的葡萄牙後裔﹐把時間和幻想獻身一個極左派的組織﹐它正在用挑動罷工這種鬼鬼祟祟的動作﹐ 撓?經濟的齒輪的癢癢。他用的口吻﹐ 與其說是馬克思的謙虛的重複者﹐ 不如說是布朗基思想的最熱烈的翻版﹐ 躲躲閃閃地跳過了從1917到1960年代的臭名昭著的歷史。

一次﹐ 拉丁語和比較文學課之間的半小時中﹐我們約在湖邊一個 “bistrot” 見面。一個棕色頭髮和眼珠的姑娘﹐ 上來糾纏了他。看得出來﹐ 他們早就認識。這種校園中司空見慣的即興的悲劇﹐ 在別人眼裡﹐ 算不了什麼。 這個葡萄牙後裔姑娘借口一塊巧克力的債務﹐在負心的工人階級英雄頭上猛敲了幾下, 離她手腕上閃?尖釘的鋼圈﹐ 只差兩公分的距離。為了緩解氣氛﹐ 我﹐ 很不自然的、問她喝不喝咖啡。但她失望地點燃一根煙﹐沒有回答就離去了。

兩天後的上午﹐ 我到圖書館去﹐ 看到喬治一個人佔?桌子﹐正在讀希臘悲劇。因為下午要做的口述﹐ 使他不得不做出聚精會神的努力。柏拉圖曾經說過﹐人類的青年是完全一樣的。我想到過去發生的事情﹐ 讀到的一些書本知識﹐還有為康德哲學 ─ 並非為思辯的樂趣﹐而是為夸誇其談的資本 ─ 而浪費的時間。為了避免他用馬克思或《資本論》來開始我們每次見面的頑固的慣性﹐ 我問了他對愛情的看法。愛情是他人的愛情﹐ 他用薩特的口吻、不容置疑地回答。他看?我﹐ 突然要帶我去看他剛申請到的宿舍﹐ 顯然﹐ 我們的交談把他讀書的情緒破壞了﹔ 或者﹐ 他的潛意識正千方百計地找機會﹐從三個復仇的姐妹這樣的希臘式結構裡逃出來。

這一天﹐ 我沒有能去。過了一兩天後﹐ 我一個人吃了晚飯﹐ 決定踏上去他宿舍的小路。在他的房門前﹐ 我聽見裡面的喧鬧﹐除了音樂﹐ 還有說話聲﹐ 甚至是爭執的聲音。他為我打開了房門﹐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在這個時候到來﹐ 明顯地露出愉快的表情。這個進門左手就是衛生間、像旅館的宿舍﹐卻在一個牆角安了個小廚房。灶具上的鍋子﹐正發出蒸煮的食物氣味。但是﹐另外一股辛辣的味道﹐悄悄地、頑強地從一屋子濃烈的調味品的霧裡鑽出來﹐即使我的不敏感的嗅覺﹐也受到了它的干擾。

在快要落暮的光線下﹐我看到那個姑娘﹐背靠?牆﹐叉開兩條腿坐在地板上。她的手指夾?一枝細細的卷成喇叭形的煙捲﹐正冒?她後來對我談起的波德萊爾的《人工天堂》的煙霧。她的頭髮很凌亂﹐手臂上纏?從肩膀垂下來的帶網眼的袖子﹐光線照亮的地方﹐可以看到那裡細細的汗毛。胸前黑色短衫上的釦子﹐已經脫開了好幾個﹐露出了裡面直截了當的胸脯的深壑。這種細節﹐一定會抓住任何一個不知就裡的闖入者的好奇﹐往下探究的。也許在她的注視下﹐我的眼睛掃到了她那對伸長的、被黑色的柔軟的長褲繃緊的大腿﹐仿彿她的肉體包裹在現代舞演員驚險的裝束中﹐露出曲線和隨時爆發的動作。她的胯上束?一條叫人心驚膽顫的綴滿尖錐形鋼釘的寬腰帶﹐和手腕上套的鋼護腕﹐形成虎視眈眈的裝飾﹐好誇張好斗的色情。

這樣過去了多少時間﹐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只感到那個吹噓革命的浪子投下的陰影﹐在這個房間裡擴大。這時﹐我對到了她的眼神﹐那裡面瀰漫?迷惘﹐仿彿對一切早已心不在焉﹐不屑一顧、渙散了。 對我這樣一個中國人﹐一定也不屑一顧﹐不客氣地嘲笑我的偷偷的窺視。正在我有點惘然﹐不知所措時候﹐我感到有一條抬起來的挺直的腿﹐用勾起的腳尖在我的長褲上輕輕劃起來, 並且放肆地、挑舋地在我的兩腿間點了一下。

我不是沒有見過大膽的、放肆的女孩的場面。但要是被只有夜深時在奧爾良大街上踱來踱去的女人才會穿的、腳腕上繞好幾圈皮條子這樣的高跟鞋挑逗﹔ 何況﹐ 挑舋的是個眼眶和鼻樑下有很深的陰影﹐ 一頭蓬松而捲曲的棕色頭髮、幾乎在衣衫裡已經支持不住的姑娘﹐再魯莽的勇氣都會變得模棱兩可的。 我回過頭去找喬治 ─ 人在軟弱或者拿不定主意時候﹐ 總希望有身邊人的支持 ─ 卻發現在這個十平方米的房間裡﹐ 只剩下了我和那個正吐出煙圈﹐ 挑舋地對我睨視的姑娘。他把逃避的責任慷慨地推諉給我﹐ 也許用這種方式﹐向我表達對那個背景模糊的中國的好意。

她要我坐到她身邊﹐ 一起抽那塊揉碎的褐色的印度大麻煙草。而我﹐ 卻可笑而慌張地、急急忙忙後退幾步﹐ 打開房門逃走了。在我走下樓梯的時候﹐不是沒有後悔地想象要是能把手伸到她的激動人心的地方的好處的。

後來﹐ 我不是沒有遇到類似的經歷。甚至喬治的榜樣﹐像傳染病﹐也傳給了我的虛無的意志。 有一個芬蘭來的姑娘﹐她給我看了一些她摹仿日本和歌體風格的法語短詩﹐ 並且﹐ 一直來打擾我那手蹩腳的做中國飯的廚藝。自然﹐ 我想到應該有人來分享這份文學的副產品的好處﹐就把她推給了我錯認為朋友的孔烏龜。他那鬼頭鬼腦的情慾﹐不是沒有利用了我對他的好意﹐ 在我的週圍嘗到落泊而肆無忌憚的姑娘的甜頭的。但是﹐ 這個人群中左顧右盼、風聲鶴唳的陰暗的傢伙﹐ 只要有個匆忙的機會﹐會像毒蛇一樣狠命咬人的。

一種知識常常是另一種知識的影子﹐ 就像一個事實會成為另一個事實的藉口。從盧瓦河的新堡一直到聖貝諾瓦﹐或者每天被導遊領來成群遊客的蘇利公爵城堡﹐ 文學史上關於維庸的耐心而博學的路標﹐也會在當地風俗裡流傳。我擔心﹐憑愛好傳奇的惰性﹐ 我也通過文學粉飾在奧爾良大學收集的那個傷風敗俗的姓名的知識。然而﹐我的筆跡在紙上刻劃的﹐只是一種驅除的人物和故事﹐像驅散疑雲﹐只留下細瑣的蹤跡。這一切﹐都是我從當代的無所事事的敘述時間學到的。在奧爾良﹐ 與萍水相逢的女子的三心二意的情誼﹐大概並不只包括維庸對大瑪爾戈或小瑪瑙雯的。就像這個地區晴朗的夏天的雲朵﹐仿彿從來沒有向秋季移動。盧瓦河兩岸的瓦盧瓦平原在明亮的陽光下的色彩﹐ 在四個季節都潛進了城里寂靜的街區。在默恩大教堂﹐我看到跪?禱告的一個孤獨的背影﹐ 好像要別人悄悄地離開﹔在城堡的牆根﹐我發現一個細心的腳印﹐ 擾亂了我的注意力﹔ 而在奧爾良大學校園的林蔭道上﹐ 我又邂逅了她。有一次﹐ 我們還坐到對?湖的斜坡的草地上﹐一起抽一枝煙。

起初﹐ 這個把注意力放在閱讀波德萊爾的姑娘﹐ 並沒有產生對我這樣的中國人的好奇。而在其它場合﹐要是在十五年前﹐ 這一點多少還可以加以利用﹔ 至少那些好心的知識分子氣濃的教師﹐ 會很快讓你通過考試。以後﹐ 我們談了《惡之花》或《內心日記》﹐引起了她的興趣。是她﹐ 告訴了我《人工天堂》的好處。當硝煙在巴黎北部的畢卡兒區的街壘上空完全散盡時候﹐ 還在這個姑娘的手指上燃燒。在她的腦海裡﹐是否也像波德萊爾揮動一杆毛瑟槍般揮舞這部讓人騰雲駕霧的著作? 革命年代的混亂的熱血﹐ 沒有讓詩人的追隨者針對路易菲利普的復辟的七月噴濺﹐而淋到了王家輕騎兵的拉賽爾將軍閣下頭上。 生命﹐ 她對我說 ─ 用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口吻﹐ 對她這個妞兒和年齡顯然是很不相稱的 ─ 就像一顆穿過早已沉寂的星空的那帕兒人的流彈﹐ 從拿破倫第三的戰場上奪走了這個勇士。

我們談話的最後內容﹐ 完全忘掉了她所同情的那個做波德萊爾不幸的後爹的拉賽爾﹐ 而是關於我在課堂的時間外在奧爾良地區的浪跡。盧瓦爾河流域十七世紀以來的城堡, 在參觀名勝古蹟的遊客那裡﹐ 一定比在我的印象裡獲得了更多的讚美。我來奧爾良大學尋找維庸的蛛絲馬跡這樣的目標﹐ 拉近了她跟我的距離。因為在我們說再見的時候﹐ 她拉?我的手臂﹐ 突然跟我要了地址。

我對法國的傾盆大雨的深夜﹐ 從來沒有1992年秋天在奧爾良下得一次那樣銘心刻骨。就在我快對沒有結果的日子完全厭倦﹐ 準備放棄維庸的論文而回巴黎時候﹐ 發生了一件事情﹐ 更加重了我的厭倦。在我的記憶中﹐ 是暴風驟雨﹐ 吹開了我心煩意亂的房門﹐ 還是我們約好﹐ 要在這樣的時刻告別﹐ 已經毫無意義了。她踉踉蹌蹌跌進來時候﹐ 那一層渙散的眼翳﹐ 已經完全滲透到放任自流中。 我把她扶上我那張窄小的單人床。在解開她的雨衣時候﹐我發現﹐ 她的身上﹐ 再沒有任何的遮掩﹐ 像一種自暴自棄的奉獻。 她那從股下像自毀的熱情一直旺盛地蔓延到整個小腹的黑褐色的細細卷毛﹐ 像一片見異思遷的絨毯﹐ 在那裡﹐ 讓我這個決定放棄詩歌的人﹐ 獲得了一生中一個還很陌生的姑娘能給予的全部柔情。

後來﹐ 我在枯燥的時間裡﹐ 吃了孔烏龜、韓老鼠這類削尖腦袋的傢伙的虧﹐ 心境起了陰霾﹐躲開了來找我的朋友。 時光﹐沒有勾引詩歌的事件中友誼的羈絆﹐ 而重複了一部春秋的裂痕。在巴黎﹐我的心情陰郁的消遣﹐ 是每到天黑去大城牆路那一帶的像蜈蚣一樣蔓延的街道﹐心煩意亂地兜圈子。那裡危險的不良的氣氛﹐ 讓我很好的放松了白天因無所事事而積聚的自責。我這個在心底看風景的﹐ 也許還受到了貼在猥褻的門洞邊、對人行道投下黑影的非洲或東歐來的妓女的蔑視。附近那些把貨車推進推出的溫州人口袋裡﹐ 仿彿只有猶豫不決的吝嗇﹔ 或者中國人軟弱的性慾﹐ 從來沒有粗過他們的膽子。 這是 ─ 我在巴黎的日子 ─ 所得到的附加的﹐ 侮辱的教訓。

一個深秋的夜裡﹐ 像往常﹐ 我去了那裡。不是為了打發我的無所事事的時光﹐而是為了結束這個小說。在那些窄小的馬路中出沒幾次後﹐我看到一個人﹐沒有站在牆根﹐ 而是像我一樣﹐ 踽踽地繞?同一個圈子。在一個街角, 她的影子跟我的重疊在一起﹔ 然而﹐是在咖啡館﹐我們問了好。 後來﹐她跟?我﹐穿過了路燈下先是熱鬧的、然後寂靜的街道﹐ 來到我的住所。

走上樓梯時候﹐ 她的尖長的高跟﹐ 被絆了一下﹐ 就用手抓住我﹐ 一直走到房門口才放開。我打開了牆角的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線﹐很好地掩飾了一般在這種時候會出現的尷尬。她很快脫掉了那塊黑色的長披肩下坦露瘦瘦的胸脯的彈力衫和繃緊在臀部的小羊皮短裙﹐拔掉鞋尖像銳利的鍥子、一直套到膝蓋下的長統靴。在解開連?像一根細線的內褲和長統網眼絲襪的釦子時﹐ 我走過去﹐ 想幫她一下﹐手指觸到了她的下腹的粗糙的皮膚。我問了她的名字。多蘿海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但我突然注意到﹐ 她嘴角譏諷的表情﹐和對?燈光時那對迷惘渙散的眼神﹐ 讓我想起在奧爾良的日子。 她用手從後面解開了乳罩﹐ 扔到我的臉上﹐蜷起一條腿﹐ 褪下她的完全是裝飾的內褲﹐ 在指尖上轉?﹐ 並扭動胯部朝我走近。在靠近燈光的地方﹐ 我看到一具略顯棕色的很瘦的身軀﹐ 乳房有點營養不良地垂?﹐ 兩條腿在胯部份得很開﹐ 中間有個明顯的三角形的空間﹔ 從後面透過來的光線﹐使那裡一些隆起的和褶皺的肌膚﹐呈現出深褐色﹐ 一直延伸到一條精心修剪的細細的毛叢處。她屈起一個膝蓋、用一條大腿勾住我﹐ 一隻手熟練地從下面抓住我﹐ 使我很快的不能自己。我們絆在一起﹐ 倒到地毯上時候﹐ 我的手感覺到從她的皮膚孔鑽出來的毛茬的輕刺﹐和黏在上面的分泌物的濡濕。 從兩股一直到下腹﹐ 她的脫掉毛後的皮膚上粗糙的毛囊被燈光照出了黑色的毛根﹐和晒日光浴的棕白分明的邊界。我們換了好幾個姿式﹐包括她把頭埋到我的下面﹐ 讓我完全忘掉現實﹐ 最後痛苦地像生命流逝掉。結束後﹐她很快重新穿戴好﹐甚至還從包裡掏出口紅來﹐ 重新涂紅嘴脣。她拿起放在電話幾上的法郎﹐ 沒有跟我說一聲再見﹐ 就走過去開房門。突然﹐她轉過身﹐ 回來抱住我﹐說要陪我過完這一夜。她那葡萄牙人的兩個眼珠看?我﹐ 像兩個打亂的深潭﹐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

2005 年﹐在這個新的世紀﹐ 我們的生活由於伊妹兒而受到更多的干擾。這個被中文變了性的光纖通道﹐讓我們的樂觀主義對未來更無視了。我們在個人生活裡積累的記憶﹐仿彿通過過去的朋友的問候﹐ 一下子都冒了出來。在我把這些以前記錄下的片言隻字重新歸攏後﹐突然﹐維庸這個文學史的符號﹐ 如同關於時光的強詞奪理的邏輯﹐其實只是詩歌的一次頑固而重複的經驗﹕

窮癟三哪我青青年華
窮得叮鐺飢寒交迫
老父從沒過過有錢的日子
他的老爹寒 地人喚餓拉屎
貧窮跟?追呵趕
刻進咱家祖宗的墳頭
可憐的靈魂還有上帝親吻
那兒不要王冠也不要權杖

這一首詩﹐ 像上面另外兩首﹐ 也是從維庸的《小遺言集》裡摘譯出來的﹐ 但跟我正在結束的小說﹐有什麼聯繫?

 
  go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