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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筑作为本地事物的抽象
——建筑师刘家琨访谈


刘家琨:建筑师,家琨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现居成都。
欧阳江河:诗人,诗歌、艺术评论家,现居北京。


欧阳江河:家琨,关注你的作品这么多年,我们认识的时间就更长了。

刘家琨:差不多三十年了。

欧阳江河:读你的小说和文章也有好多年了。看你的建筑作品,第一个是何多苓工作室吧。

刘家琨:罗中立那个在最前面,你最先看的是何多苓的。

欧阳江河:接下去就是犀浦那个作品。

刘家琨:犀苑休闲营地。

欧阳江河:近年来看得比较多的是名闻遐迩的鹿野苑,我前前后后去了五次。

刘家琨:哦,你去了那么多次。(笑)

欧阳江河:只有两次是自己去,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地震后陪李陀和刘禾去。当中陪过其他人去,总之去了五次。这么些年对你作品的关注、阅读以及思考,是与我对中国现实的思考、以及我对自己的反观认识连在一起的。我在成都时,住处离你近得就在一条街上,1993年我离开成都去了国外,回国后定居北京,一晃十几年,现在回过头来到成都去观看你的建筑作品。不仅自己看,还从其他人对你作品的反映,包括现场的谈论,包括文章里的信息等等,通过种种折射、种种回环往复的复杂语境来看待你。我大概梳理了一下,我所接触过的你的作品,鹿野苑之后,更多的作品我只是从纸上看到,没有现实接触,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但现在,当我们共同谈论它们的时候,实际上我们也就是在进入它们。

刘家琨:对。

欧阳江河:所以我想我们就这样切入。比如先从何多苓工作室这个作品开始。

刘家琨:好。

欧阳江河:尽管我晓得在此作之前,你其实已经做个两个作品,一个是新疆的,一个是更早的……

刘家琨:西藏那曲。

欧阳江河:对,两个边远地域的作品。很奇怪,你最早的作品是做在异族的地区。

刘家琨:边疆。

欧阳江河:然后才回到四川这样一个盆地。而且先做的是何多苓这样一个建筑发烧友的作品,就先从这里谈起。我想梳理你的建筑设计思想中几个不同的取向:第一个是把它放在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和文人这样的一个脉络里面来看。我记得你有篇小说,我记不太清楚了,讲的是老房子拆了以后,发现天棚里一直有只死猫……

刘家琨:《灰色猫和有槐树的庭院》。

欧阳江河:这么多年来我对这篇小说一直印象很深,它让我联想到李商隐的奇诡诗句“不知腐鼠成滋味”。你的作品,不管是文学还是建筑,总有一种“滋味”。

刘家琨:猫滋味。我当时只是想写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具体而微地影响人的一生。其实我一直是很懵懂的。说起来,文学我还清楚些,建筑反而不清楚。好多年我都不知道谁在建筑史上的哪个位置,后来因为要做讲座才恶补了一下,总的来说还是懵懂,靠本能。

欧阳江河:讲一下你的文学历程呢?

刘家琨:也没啥历程,始终是个票友。我父母都是医生,小时候文革,家里也只有医学书。我印象最深、反复读的文学书是一本关于巴甫洛夫的剧本。我想大人之所以买它也因为它和医学有关。另一本书,没头没尾,讲的是一个俄国人整天在别人家里进进出出,见很多妇女,想很多事。“还可以这样子生活啊!”这本书对我震动很大,当然还因为里面有点情色描写。长大后才晓得那是高尔基写的《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还有父亲床头的《石头记》,但我没机会完整看,除此外就不记得啥文学书了。成天打篮球,下农村看了一些鲁迅,大学一年级才开始疯狂阅读。我觉得我对文学是有感觉的,但基础不深,跟你们几个交往时,你,柏桦、小苏、小翟、钟鸣,你们作为诗人已经相当成熟,而我,毕竟是写小说,成熟期通常晚些,建筑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建筑是老人的事业。”有个人说的。诗人习惯又好,有个新意象,奔走相告的,我跟着你们听一耳朵,尤其是听你的,一本书你说过,基本上就用不着再看了。

欧阳江河:哈,你说你书读少了是怪我。

刘家琨:你总是提炼得很清楚,记性又好。现在都是。你要说我,比我自己都清楚。不晓得哪个说的,好像是小苏,说你的感染力是匕首,说我是闷棍。匕首“刷刷”就割开了,闷棍打成内伤,不清不楚的。

从下农村末期,突然开始写作,后来写了几年小说,我觉得和现实的关系不对了,路子越来越窄,后来又被借调去了文学院搞专业创作,弄得很失望很厌恶……

欧阳江河:去文学院得了文学厌恶症。

刘家琨:对。文学厌恶症。我不适合在某种体制里面,不管是朝廷的还是江湖的,我的文学趣味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都是不那么正规的,比如普拉东诺夫,现在是茨普金,写《巴登夏日》那个。

欧阳江河:普拉东诺夫。有意思。我们说回到建筑。我记得何多苓工作室,周边一圈都是些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房子,有些窗洞,限定了的风景。慢慢走上去,到了核心,一个天井,很突然的,然后一个斜插过来的走道,更是突兀,有点神,一下子凌空穿越过去一直插到河边。走在上面,起初看过的,现在又再度看到,两者之间好像出现了一个重影。所谓“真实始于二”。

刘家琨:重影。你说得好。周边的房子都是功能性的,也反复推敲过了,中间那走道,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个“重影”,你都说到了。另外我也想干扰一下,不要那么完整驯服,有新的感受。

欧阳江河:鹿野苑博物馆也有一条廊道。这和何多苓那个有没啥联系?那么窄,只能一个人走,直接斜插上去。还有内空间的墙体,水泥的浇面上留有木纹。还有那些石板,一块一块的转折,通到竹林深处,你把地层啊、卵石啊、泥土啊一层层地都露在那……

刘家琨:地层的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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