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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冠中《香港三部曲》导读
黄子平

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

如今说到香港,都爱一上来,先引一句也斯的大哉问:「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是啊,「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

也斯本人的解释,是因为香港的故事讲来讲去,都会讲成上海的故事、伦敦的故事、布拉格的故事,总之,别人的故事,她者的故事。反过来,你讲别的城市的故事,讲著讲著不知不觉又会讲成香港的故事。在这样的兜圈子鬼打墙中,也斯说,到头来,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诉我们关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诉了我们那个说故事的人,告诉了我们他站在什么位置说话。也斯的意思是,有太多的宏大的声音,代替我们把故事说了去,弄得我们反而没什么好说了。你当然明白,这个「我们」,也是一种「位置」。

陈冠中的说法有点不同,根据他在上海、香港、台北三城市生活多年的体会,他说,台北常被「误读」,上海正在膨胀,香港的故事反而比较好说。因为香港常被「抽读」,香港是个隐喻。香港被「隐喻」掉了,隐喻就是去芜杂,略细节,滤噪音,失记忆。就像中环的都市风景线,所谓地标,鲜明简约,隐喻能讲成一个动听的故事,口口相传。于是连香港人都一起跟著大伙儿,口齿伶俐地,去说一个你我心目中的香港故事。何况,这个故事也已经讲完,现在只剩下了重复和重复。你当然明白,陈冠中他说的是反话。

正话呢,正话是这么说的:香港的故事之所以难讲,是因为对这一代人来说,香港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城市无故事。这里的要害正是「这一代人」。战后五十年,相对于海峡两岸的金戈铁马,斗争清算、饥荒、浩劫或戒严和白色恐怖,真叫做平安无事,没灾没难。这种日子,属于童话里静止式的结局:「从此过著快乐和幸福的生活」,通常不加细述;或古典说部里的「一夜无话」,惊堂木一拍,表过不提。若依俄罗斯伟大的小说传统,智慧须从「受难」中升华,香港五十年,「什么也没有发生」,会有「香港的智慧」吗?很难吧。恐怕也不会有「英雄」,不会有「崇高」,──这些「故事」里必不可缺的元素,在香港一律阙如。

话说到这种地步,你会问,那为什么陈冠中还写小说,还把它叫作《香港三部曲》(尽管是出版社老编所赐)?这就见出小说家的智慧和野心了,偏偏要来讲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没有故事的故事。以「没有故事」为香港的故事,这难免也是一个「隐喻」,以偏概全,有所失忆,但陈冠中相信,在这一代的事里,正正存有著「空的智慧」。

一个沙滩就只是一个沙滩

三部曲包括两个短篇和一个中篇,写作时间横跨二十五年。第一个故事写于1978年,取了个颇为「新文艺腔」的标题:《太阳膏的梦》。搁在二十年后第二部曲里的主角张得志嘴里,会说这标题有点「酸的馒头」(sentimental)。「太阳膏」如今都老老实实的唤作「防晒油」,一点诗意都没有。当年太阳膏风靡香港,非劳苦大众而又古铜色,就成了时尚,代表活泼、健康、户外活动和閒暇。太阳膏有很多种,于是你拥有了爱晒成什么颜色就晒成什么颜色的自由。叙述者宋家聪此时却煞风景地,加插一大段有关皮肤癌的科研资讯。这反讽的笔调令你意识到这故事未必那么「酸的馒头」。沙滩的名字是浅水湾,原就与新文艺腔有不解之缘(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依达的言情小说)。如今却同时拥挤著「贵族的无能和平民的愚蠢」,以及,一些「无用的资讯」:「我知道浅水湾有六个浮台、三个了望台、一百四十个垃圾桶;我知道共有二十八名救生员,假日更增至三十八名;熟客们说,今年的海滩较以往肮脏;管理员说,今年的泳客较往年多了百分之八十,端午节一天内就有十万人。」当然,还有泳装品牌,沙滩便装,汽车型号,遊艇故障排除法等等。还有陈冠中最拿手的,人群的社会学分类:大只佬,同性恋,比坚尼女性。

传奇褪色,资讯登场。卡夫卡笔下那位赖在床上无所事事的主角,经历了嬉皮、乐与怒、禅、大麻、瑜伽、冥想等等六十年代的洗礼,如今来到了沙滩上。同样有两套逻辑可以选择:成就趋向或快乐趋向,商品规律或人文规律,为将来耕耘或为现在而生活。二世祖宋家聪义无反顾,选择了后者。选择后者意味著死亡,小说家以麻省干线上的车毁人亡安排了这位叙述者的结局。其实也不必如此激烈,另一位叙述者有点突兀地出现,展示了从嬉皮向优皮转化的可能性,与正在经济起飞的香港现实「妥协」。跟著前反战份子如今的大公司部门经理,放工后一同去酒吧度快乐时光,当然也会去沙滩晒太阳。所以,「一个沙滩就只是一个沙滩」,没有那么多的「酸的馒头」。同义反复的句子,空洞无物,在结尾处又出现了一次。

保留干淨离场的自由

第二部曲的故事写于1999年,背景安排在1984年夏天至1998年「香港回归中国一周年那天」。这一头一尾的时间对香港来说都是非同小可的历史标记,正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标题构成对照。叙述者张得志何许人也?一个「专业经理人」,这类人包括投资基金的经纪,银行管信贷的,做股票承包的,投资银行家,会计师,律师,建筑师,财务分析师,各种专业经理。书中有一大段以复数第一人称「我们」而作的自我界定,振振有词,端的是掷地有声:

我们懂英文,会写字,懂得看资产负债表,可以在电脑上写营运计画,理解什么是内部回报率。我们看合约时会去看细文。

商人、生意人,古已有之。我们这样的人,才真是现代的产物。古代读书人,包括绍兴师爷,都是为朝廷服务,是官本位,而我们是寄生在资本里,是商本位,但本身不是商人,是帮商人忙的人。

我们都是第二把手。

香港盛产我们这样的人,构成香港的比较优势,它的繁荣安定。

我们喜欢按遊戏规则做事,但随时可以破例。

我们用理性去帮公司达成目标:赚钱、佔有市场、建立品牌、合并收购、上市,不管是用什么手段。

我们不会被一些非理性的感情、喜恶、价值、对错好坏所牵制。

我们都是国际资本在香港的僱佣兵。

陈冠中以这样一个叙述者去讲述香港故事,无疑抓住了我们时代的要害。经纪人作为一种「消失的仲介」,见证了全球化资本最肆无忌惮的越界行为,伟大的进军。在这进军中,香港才成为了香港。小说中最吸引读者的,或许是张得志与大陆女子沈英杰那藕断丝连的「香港的情与爱」;但在我读来,最怵目惊心而又津津有味的,难道不正是这批「国际资本的僱佣兵」在非洲、印度、中国大陆、台湾、泰国乃至加拿大的横冲直撞么?香港的故事,不正是由这些在她者的大地上展开的「项目」构成的么?张得志的「导师」,资深经纪,英国人托图,享乐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其「智慧语录」凝聚了资本的逻辑与哲学:「专业:绝对不能没有遊戏规则」、「忘掉那些规则,否则你哪里都去不了」「永远不要爱上自己的项目」。如果说有什么「空的智慧」的话,正须于托图语录中翻寻。

古罗马著名统帅凯撒西元前47年率部在小亚细亚吉拉城一举击溃帕尔纳凯斯的军队。整个战役只用了五天时间。凯撒写信给罗马元老院报捷时只用了三个音节简练、音响铿锵的拉丁词:Veni, vidi, vici。翻译成中文,就是: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或译作:来到,见到,得到。类似的句式出现在张得志「自我界定」告白的末段:

我们进场,我们把事情办好,我们离场回家。至于离场后,出现什么烂摊、后遗症、原始森林反扑,就不关我们事了。

与老凯撒志得意满的简练铿锵不同,正是这最后一段的后半句中,出现了反讽的音调:烂摊子,后遗症,原始森林反扑,衣著光鲜干淨离场者终究难以逃避的最不干淨之处,──对人类,对地球,对未来留下的斑斑汙点。后现代道德也还是道德。你读到,铁石心肠如张得志者,也会在黑非洲周围的状况太悲惨时,「感到很不安」。你甚至读到,老练精刮如托图者,也无法在「有什么发生」的时刻无动于衷,在那1989年的夏天,也会痛斥在芭里渡假无所事事的张得志为「白癡」,责问他「你可曾有过任何激情?」

因此,张得志与大陆女子沈英洁的情爱故事,就不是为了「包装」僱佣兵历险记,借风月写风云,而是体现同一套经纪逻辑,如何渗透到「男女」这一马克思所说的「最自然」的领域中去。两条线索的紧密交织不是由于情节的因果连结,而是由于资本逻辑的全面、普遍和彻底。弔诡之处正在于,情爱故事中,人们不能像经纪人这种「消失的仲介」那样全「身」而退。在这「最自然的」男女关系中,你只能是「第一把手」。借著舞女桑雅的一口唾沫,张得志蓦然发现,「小魔怪」沈张的存在扰乱了他「干淨离场的自由」。道德、伦理、责任,这些现代人心安理得地不屑一顾的幽灵,再一次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空中逡巡徘徊。

如果茶餐厅都死,香港真系玩完

第三部曲《金都茶餐厅》写于2003年。这个「失忆的城市」,已经不太记得那一年发生过两件大事。一是「非典型肺炎」疫症蔓延,死亡人数居全球疫区之首。一是七一的五十万人大遊行,导致「国安条例」的延迟与相关官员的下台。不太记得的原因不是因为「危机」已成了转机,而是如马克思所说,对资本主义来说,社会危机正是社会常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陈冠中取「茶餐厅」欠?作为香港危机的「底线」,以跳脱俐落的粤方言俚语,将「金都茶餐厅救亡运动」卡通化,正是以小喻大,以特殊喻普遍,慧眼独具。

这茶餐厅不中不西,亦中亦西,多年的「半唐番」修成了正果,杂种浑成了正宗,发扬又光大,生产再生产,成为本土饮食话语的空间代表。小说不厌其烦罗列茶餐厅菜单:「烧味系列、粥粉面系列、碟头饭系列、煲仔饭系列、煲汤系列、炒菜系列、沙姜鸡系列、肠粉系列、潮州打冷系列、公仔面系列、糖水系列、越南汤粉系列、日式拉面系列、星马印椰汁咖哩系列、意粉通粉系列」;「俄罗斯系列──牛肉丝饭、鸡皇饭、罗宋汤」;「西餐系列──炸鸡脾、焗猪排饭、葡国鸡饭、忌廉汤、水果沙律」;「西点系列──菠萝油蛋挞法兰西多肠蛋薯条汉堡热狗三文治奶茶咖啡鸳鸯」;更有「厨师诚意推荐新菜系列──泰式猪颈肉、美利坚童子鸡、秘制金银蛋咸鱼比萨」!如此顺应全球化饮食潮流,又如此紧贴民生日用水准,茶餐厅若作不成生意,势无天理。

茶餐厅里的熟客,各色人等,陈冠中放弃拿手的人群社会学分类法,画龙点睛,改用「水浒」式「浑号」命名法,计有搞搞震运动老祖白头莫,专业食脑卖桥的秦老爷,草根烹饪奇才纹身黄毛、拉客路霸靓女露比、油尖旺区民间武装力量成员大华,加上叙述者杂种「咸虾灿」,真个是香港公共空间民间社会荟萃之地。

来到三部曲的结尾,彷彿与第一部曲宋家聪的两难选择相对应,「咸虾灿」也要在「DO啎DO」之间作抉择。这抉择却是草根的而非精英的,更不是义无反顾车毁人亡式的,而是莫名其妙,喊出一连串香港人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见步行步,摸著石头过河,死马当活马医,盲拳打死老师傅,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男儿当自强,姊姊妹妹站起来,狮子山下,英雄本色,最佳拍档,半斤八两,东风不败,风继续吹,未可真系会咸鱼翻生?」这些熟语互相增益互相干扰互相抹平,真个是空洞无物,形同梦呓。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不知所云的嗡嗡之声里,正暗蕴草根半唐番的生机与活力?

《香港三部曲》的简短互动练习

设想自己在渡假村滞留多时,父母威胁说不再汇款给你。早上赖床不想起来,写下你在床上的所思所想。

想想「太阳膏」蜕变为「防晒油」、「古铜色」转变为「美白」时尚的缘由,构思重新将「古铜色」在香港时髦起来的方案。

在海滩上观察你周围的人群,按照其「生活态度」将他们大致分为四类。你是其中的哪一类人,或你会和哪一类人交朋友。

找一位出生于五十年代的人(大陆、台湾、香港、海外均可)聊天,听他/她讲讲「这一代的事」。收集他们的口头禅或「智慧语录」。

想像与男朋友或女朋友干淨利落地分手的十二种方法。

说出当「第二把手」的五种好处和五种坏处。

想像死后你不希望别人在你的保险柜里发现哪些东西,为什么。

观察茶餐厅的装修与布置,列出它跟麦当劳的七种不同之处。

因为出生率下降,你所在的小学将被「杀校」,与小同学一起征集签名「护校」。设计传单、横额和绑在额头的布条。

随便走进一家食店,抄下他们所有的菜单,如果是中英对照的,更好。想象可以跟这功能表相配的音乐,写下歌名。

延长「咸虾灿」的熟语系列,譬如:「我会做好呢份工,你有压力我都有压力,有得拣先至系老板,死而后已未解决,乐乐和盈盈……」,越长越好。用它来表达一种重大的决定。

好了,一夜无话,表过不提。
2007.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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