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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面.换位.安蒂冈妮
──一种对香港主权移交的神话评论
朗 天

1997年,已往好莱坞发展多年的香港导演吴宇森拍出了《Face 0ff》(港译《夺面双雄》)。如果我们相信创作总是偶然又不是偶然的,我会建议,我们不妨从这里开展对香港主权移交的神话评论。电影发行放映的同一年,香港正式由英国殖民地转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特区。某意义上,香港人也宛如换了一张脸。

《夺面双雄》讲的是忠奸二角互换脸孔的故事。尊特拉华达(John Travolta)饰演反恐警察,尼古拉斯基治(Nicholas Cage)饰演带有施虐狂的恐怖份子。警方活捉了昏迷了的坏蛋,为了套取情报,便用高科技让干探植上坏蛋脸皮,深入匪帮做终极臥底。这时坏蛋醒来了,强逼医生为他植上原本保留供日后植回使用的干探脸皮,两人正式掉换身份。

影片中有一幕值得注意;坏蛋从休克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脸皮不见了,在镜中映照的是一团没经遮掩的血淋淋的肉。我们都大吃了一惊,然而,难道这不便是关于所有人的脸的真实吗?如果每个人确是独特的个体,每个人的脸都是不同的,那么,即使确当如此,撕掉脸皮之后的那团血肉,不同人之间即使如何的迥异,一般人都不会去细加计较吧!人们的第一反应大抵还是别过脸去。──我们都需要一张脸皮去遮盖我们不欲面对的真实。

日常生活我们不能随时换掉脸皮,所以我们用表情、用「人格面具」(persona),用角色扮演去应付不同人和情况对我们的需要,但脸皮的功能性其实已十分清楚。《夺面双雄》也清楚地表明,换掉脸皮,同时也便换掉身份。

身份是用来遮盖「本便没有所谓身份」的这个真实。找到一个身份通常同时找到一个说法──为何要拥有这身份的说法。是这个说法构成了神话。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之后,我们乐于看见神话脱离了所谓先民思维「逻辑」(如互渗律),而完全可以视为符号遊戏──脱离了指涉客体而依欲望运作的系统。因而当代也有神话,而且是(曾)被标籤为「后现代」的当代更配有神话。

《夺面双雄》里的神话当然便是:干探是一个温柔而富有同情心,嫉恶如仇的好人,他的妻女和朋友,以及作为警察的往绩「证明」这是他「真正」的性格。他的身份是对应其性格的。反之,坏蛋的「真正」性格是邪恶而好色,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吴宇森的出色之处,是起用了形象相反的演员去饰演这两个角色。尊特拉华达其实更「适合」去演坏蛋,尼古拉斯基治则更「适合」演干探。于是,当情节上两人换了脸,观众会更易投入相信披上尼古拉斯基治脸皮的是忠,另一个是奸。

这当然是一种商业考虑,但同时暴露了一个神话命题:欲之所到为物。──神话为欲望服务,而不是以知性和理性为据。我们相信、希望、情愿如此,符号遊戏便会相应运作,构造出一个又一个说法。

观众更易投入相信逆转之后的「脸皮-性格」对应关系,表露出一种反转再反转的神话想像──其实干探内里的真我根本便有坏蛋的成份!所谓原本的、真正的脸其实是面具,压抑及掩藏了个体不被自己接受的性格。

齐泽克(Slavoj Zizek)在《有人说过集权主义吗?》(Did Somebody Say Totalitarianism?)一书分析《夺面双雄》时特别提到一场戏:换上了干探脸皮的坏蛋遇上了敌人的女儿,他没有作出干探惯于表现的严父举动,反而像在跟女儿调情,并主动送上香#烟。后来「双雄」在女儿面前搏斗,持枪的女儿要决定该帮谁,结果女儿枪伤了披上坏蛋脸皮的干探。这里,她不只是如表面般「被她的眼睛骗了」,而是有一个想像的可能:她下意识情愿相信那个可以和她调情的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五年之后,香港导演刘伟强和麦兆辉拍出了《无间道》(Infernal Affairs),这次干探和坏蛋只是对掉了身份。黑帮派到警方臥底的刘建明(刘德华饰),愈来愈迷恋上「警察」的身份,以致把他的老板森哥(曾志伟饰)和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都除掉,好去完成他的「过渡」,而派到黑帮臥底的陈永仁(梁朝伟饰),取回其身份的代价是死亡。

拿两部电影比较,观众不难发现,《无间道》刘建明的视点其实是《夺面双雄》中干探女儿的。他情愿相信一个假面(他的情况则是似实还虚,似虚还实的身份)以及伴随著这个假面而来的说法──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等等,而只要他/她相信,假面便是真面(或无所谓真假)。刘伟强和麦兆辉没有像吴宇森那样起用形象相反的演员(刘德华和梁朝伟的形象都不坏),于是搏斗著的更加是赤裸裸两个「虚」的皮相/身份,刘建明选择了向那「真身」(旧身)开枪,告别「过去」。

《无间道》公映后,不少评论都指出它表现了香港人「回归祖国五年」后的情思。面对殖民地时代的旧身份和「回归」后的新身份,不得不来一个选择了。(至于为什么主权移交五年仍有人到这时才进行这个选择,则是另一个可称为「后九七」的延搁处境课题,兹不赘论。)刘建明选择的「改邪归正」,被指代表融入中国,告别港英余孽,做个「中国人」的意欲。而陈永仁,则从来没有接受新身份,所以代价便是死亡。

《夺面双雄》暴露了的换面辩证法,提出了「接受本来不是你的」的合理性,这个说法的根本想像在于:「你怎么肯定那不便是更真的你,更原本的你?」这「更真」、「更原本」体现了你的欲望方向。对香港人而言,不便是在主权移交前后总佔据著论述域不去的那句话吗?「你是香港人,但也是中国人。」这句话更进一步的形式是:「你是香港人,但首先是中国人。」

「香港原本属于中国」的「历史事实」支持我们相信「获取新身份」等如「重获身份」。这里面有「文化中国」和「政权中国」的区分,其实毋须详论,这里关心的是这种把「新身份」合理化的欲望。这欲望我认为是所有相关神话想像的起点。

必须注意的是,《夺面双雄》也好,《无间道》也好,香港的情况也好,新身份的获得都是被动的。换言之,当事人或多或少都是在没有选择,「被逼」的情况下面对变化。我们情愿接受那强加到我们身上的新变化,找一个说法,表现这其实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没有选择的选择)。而神话正好为我们提供说法。(喜欢的话,你也可以倒过来说,需要说法乃令我们创造神话。)

十年前,我也为自己的香港人处境进行神话想像,我的目光落在申公豹身上。申公豹出于《封神演义》,是全书的大奸角,助纣为虐,搬弄时非,残害忠良,一句话:阻著天道流行的不识趣家伙。然而,他也是全书主角姜子牙的师弟。两师兄弟的感情原本十分不错。

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呢?也许就在姜子牙接到天命,要下崑崙山助周伐商那一刻开始。这一天,申公豹要姜子牙带上他,但姜子牙以师弟不在定数中而拒绝,申公豹便和他打睹,师兄赌赛输了的话便要带他同行。

赌赛的内容深深吸引了我:申公豹表示可以施法把头颅抛上天空,姜子牙不相信,师弟却如言做到,南极仙翁知道这事,便吩咐白鹤童子把申公豹飞到半空的头偷走。申公豹失去头颅,哀求认错,姜子牙为他说情,童子便从半空掷下头,申公豹情急去接,不虞头颅落下时掉转了前后方向,结果接是重新接上了,但申公豹新的头颅位置令他总会望著身体的后面,身体向前走,对他的头而言则是后退,向后退,对他的头来说才是前进。

值得注意的是,申公豹赢了赌赛,但由于他「逆天而行」,令他受到「惩罚」,换言之,他那倒置的新面容不但不是自我欲求,是被动被逼而有,而且是作为惩罚,不单是作为惩罚,而且是作为叛逆,不,是被指为叛逆的惩罚而有。而这叛逆,说穿了也不过是源于不服气,不服不被派遣便不能下山(当中有多少只不过是淘气或贪玩?),他想自己立一个法,通过和师兄定下赌赛的规则,作为决定自己去留的新标准。相对于由上而下的天命,自立法当然是颠倒,所以新法的具体表象,便是头颅的颠倒错位。

申公豹没有被夺面,但难道换位不是更明确吗?外在强加的力量告诉你,你以前认为在前面的,今后都在后面了,认识和价值都须倒过来。以前「六七暴动」是动乱,今后该叫「反英抗暴」;以前台湾总统便是台湾总统,今后台湾该叫中华台北,总统也要加引号;以前中国便叫中国,今后该叫内地,连大陆也可能嫌政治不正确。

表面上,申公豹不是刘建明,他没有努力「改邪归正」,反而更像陈永仁,死不悔改,一次又一次和姜子牙作对,到最后被黄巾力士捉去塞天眼。他有点像撒旦,到最后被打入无底洞,永不超生。

然而,在自立法这方面,申公豹和刘建明又是同一线上的。在《无间道》第二集和第三集里,刘建明企图根据自己制定的遊戏规则玩,自以为可以「改邪归正」,然而,最后仍是疯狂收场。疯狂,是比死更难受的结局。(也应了「无间地狱无间受苦」的片名。)

「回归十年」,香港人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身份,强调香港精神,建立地道生活价值……我一直把这一系列的寻根性(其实是自我扎根)活动视为潜在的申公豹式立法,到头来是要遭天谴的。里面有多少的不甘心,多少的淘气和贪玩,根本不重要,因为正如安蒂冈妮(Antigone)的神话一样,安蒂冈妮的真正难题不是究竟须依传统神法而为被死于兄弟相残的兄长殓葬,抑或跟随舅父克瑞翁(Creon)制定的国法而任他暴尸荒野。说得更贴切点,神话的「真正」悲剧人物可能从来不是她,而是克瑞翁本人!──一个自立法却跟神意天道违反的人,最后收场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难受的失去挚爱,众叛亲离。

《无间道》之后,香港电影中出现了对应安妮冈妮悲剧结构的《黑白战场》(2005,王晶导演)。曾志伟饰演的父亲龙四自以为是,为儿子(余文乐饰)安排好一切,一心让他上位做老大,但他却不领情,不甘心变成棋子、奴隶,情愿自杀抗拒。电影没有涉及大是大非的判断(例如做江湖大佬/黑社会老大将否满手血腥,危害社会,做尽坏事),而是处理一个自由和自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儿子爱人(黄伊汶饰)在过程中遇害,对他的抉择起有决定性作用。

这个儿子角色明显对应安蒂冈妮故事中的海蒙(Haemon),龙四自然是克瑞翁翻版,同样自以为是,维护自己深信的法律,结果令一心违命收葬兄长的安蒂冈妮身亡,深爱安蒂冈妮的海蒙自尽,他母亲也不能忍受丧子之痛,自刎而亡,余下悔疚不已的克瑞翁孤独地留在世上受苦。

《无间道》中,没有接受新身份的陈永仁,命运只是死亡,更大的悲剧人物不是他,但来到《黑白战场》,悲剧变成自立法以抗天的人生不如死。在神话评论的角度,主权移交之后,香港人面对的弔诡正好是:迎接新身份看似顺天,但到头来竟也是逆天。


朗天,文化策划,撰写影评、剧评、书评,传媒工作者、剧场编剧、大学客席讲师。著有《基督教之贫乏》、《人喜欢被骗》、《噪音》、《村上春树与后虚无年代》、《后九七与香港电影》、《潜行之恨,或爱》、《自恋的命运》等十八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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