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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與容
子玉

黛波兒是我的同事,認識她已有十年了。

黛波兒是個遠看近看都悅人眼目,風韻十足的美人。

遠遠看去,黛波兒金發披肩,身材嬌小,曲線突出。近前細看,她深褐色的眼睛又大亮又傳情,鼻子窄而挺拔,那鮮亮的嘴唇總是伴隨服裝變換著色彩。

她著裝時髦考究。工程設計公司里男士為多數,大都衣著隨便,黛波兒的行頭,可謂出類拔萃。她不是妙齡少女,但是快五十歲人,看上去像三十八九。上天的恩賜,使她擁有甜甜的嗓音,善解人意的語言,小鳥依人般的可愛﹐極招人喜歡。加之大膽的青春服裝,生機勃勃的身材,她深得女性的羨慕和男性的讚嘆。她的辦公桌前天天是車水馬龍。

十年光陰的磨蝕,改變了很多俊男靚女的形象。風流倜儻的英俊小生,轉眼間衣帶漸寬,鬢染冰霜。風華月貌的窈窕淑女,也花褪殘紅,形笨體重。而黛波兒依舊美麗動人。如同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是歲月拖不垮的女人。

女人愛美,愛打扮,但不都會打扮。愛打扮且會打扮的女人也有不同類型。

一類是有藝術氣質的。這類女人不刻意追求服裝的質地,品牌和做工,只在乎款式和色彩。服裝在她們的身上成為氣質的一部份。或歡快,或飄逸,或典雅,或艷麗,總是表現個性,張揚個性,不喧賓奪主。那般的灑脫宛如一幅動人的大寫意。

大寫意屬于藝術品。與藝術品並存的是工藝品。

工藝品講究材質,色彩,功夫,品位。即重視總體造型,又強調細部處理。精雕細琢,容不得半點馬虎。這就如同另一類會打扮的女人。

黛波兒屬于工藝品類的。十年來,從未見她對自己的外部造型有過絲毫的松懈和怠惰。

頭些年,我與黛波兒只是見面“哈嘍” 的交情。直到兩年前,我和她首次在同一個工程相遇。我負責設計,她幫我製圖。工作上的配合,使我們彼此間有了深層的交流。

黛波兒和多數女人不同。她沒有孩子,丈夫小她五六歲。她不是母親,就沒有養育兒女的責任。她不喜歡烹調,免去煙熏火燎。她不是事業女強人,省心省力。她也沒有什麼興趣愛好,輕鬆自在。她活得很單純專一,是為美而活的女人。

黛波兒愛美亦會美,我對美也有獨到見解,很快我倆在美的領域裡找到了共同語言。我自以為天生對美敏感,有鑒賞力,可以和她平分秋色,誰知幾個回合下來﹐就小巫見大巫了。

最初,黛波兒跟我探討她的頭髮適合什麼顏色。這裡不是說黑色紅色棕色金色,而僅是金色中的不同層次﹕發紅,發灰,發黃,深金,淺金。

開始我是一頭霧水,繼而我倆都恍然大悟。她想我不該不知道她的金發是染的,長出的深棕色發根才是天然色。我呢,方曉得原來週圍的白種女郎的金發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好在我是心有靈犀,一經黛波兒點撥﹐便很快從混沌無知狀態升到識別鑒賞的水准。

我的進步深得黛波兒的賞識,不久就隨她上昇到整容課程。

我剛懂事時就知道整容二字。因為我有一位堂兄是整容醫生。可是進入二十一世紀,我的耳聞也不過是拉雙眼皮,墊鼻梁,矯正兔脣兒﹐隆胸,抽脂。但具體怎麼操作,我就一無所知。

我的全部整容知識在黛波兒跟前顯得很低級。早在十幾年前,她就做過修鼻手術。還作過脂肪移位,由此消除鼻翼兩側因肉下墮產生的深紋。

這次黛波兒要做拉皮和去眼袋。

所謂拉皮是從耳朵後面上方的頭髮裡切開頭皮,直開到頭頂,將前額的皮向頭頂拉,剪去長出的部分後再縫合。她跟我解釋時,用了很形象的“拉鏈”二字, 邊說邊用右手姿勢優美地順著左耳頭頂到右耳劃了半圈。

此法可去除前額的皺紋,抬高眉毛。

由此舉一反三。去眼袋,在眼睫毛處開刀。去臉部贅肉,在耳朵后面開刀。去火雞脖子,在下巴底下臉与脖子連接處開刀。

黛波兒的丈夫不同意。他說人衰老是自然的不可改變的,要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她的丈夫是否因為舍不得花錢,或者是否理解太太愛美的動機中一半是因他年輕的緣故,就不得而知了。別看嬌小的黛波兒平時對丈夫百依百順,但在整容上卻堅持原則決不讓步。

不久後的星期一,兩星期沒上班的黛波兒回到辦公室來﹐大家都殷勤地上前問侯。有人問母親從外州來探望,兩周的休假是否快活。是啊是啊,真不想回來上班。有人說你看上去很疲勞。對啊對啊,和母親在一起太興奮,休息不夠。

她前額因腫脹而發亮,顯得天庭飽滿,充滿智慧。習慣了她的天真,那智慧的額頭反倒看著彆扭。她平日說話時眉飛色舞,既有精神,又有感染力。此時因整個頭皮前額麻木無知覺,搞得眉毛不能動﹐眼球也不能動。加上下眼歛外翻,又缺少平日濃妝艷抹的眼部裝飾,她顯得很呆板老態。

從別人的眼神裡,她很快地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後悔做錯一件事,就是不該聽丈夫的鼓動﹐這麼快就回來上班。真丟人現眼。

私下裡,黛波兒悄悄地告訴我她所受的痛苦,她將手術後每日拍的私人歷史檔案照拿給我看。那傷員般纏裹的頭顱還能忍受,腫脹的眼斂則只能讓我想到活受罪了,再看到那眼角滲透流出的血簡直讓我心悸,真是慘不忍睹。

三個月後,黛波兒的痛苦消失,腫脹消失,眼皮眉毛可以隨意轉動﹐她又美麗如初。

唯一的遺留問題是眼睛時常發紅。我想,既然不是眼睛發炎,不是用眼過渡休息不夠﹐那就必定是拉皮傷到皮肉,需要時間的恢復。看著黛波兒焦慮擔懮的大眼睛,我為她排懮解難。黛波兒告訴我醫生說是眼干造成的。眼睛發干,怎麼會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來黛波兒開始動牙齒的腦筋。

在美國﹐牙齒整形是家常便飯。多數人在青少年時期就大功告成。黛波兒也不例外。而整形只是將牙齒拉齊而已,並不改變牙齒的大小形狀顏色。黛波兒是想更上一層樓,讓齒如人意。

怎樣使牙齒的大小形狀顏色符合自己的意願?

經過黛波兒耐心地對我提示啟發畫圖講解,我終於明白其中的奧秘。說穿了其實很簡單,把牙齒裁小,裝上人造牙套。可是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就是想不到。我的愚昧其實就是單純,只在真實里打轉,沒往虛假里發揮相象。

她咧開嘴向我展示試帶的牙套。我居然絲毫看不出花費一萬多的六顆牙与從前有何不同。

別看小小的牙齒,也有一套美的學問。醫生為黛波兒設計的試帶牙套是有講究的。白裡略帶顏色,顯得自然。六顆上牙長短稍有不齊。牙外緣有一點弧度,符合她瓜子臉及小鳥依人的風格,並且有親切感。通常,一刀切的齒型給人堅定幹練的印象。較適合于男性。

為六顆牙的形狀和顏色,黛波兒舉棋不定。可不,光白顏色就有十几种。我婉轉隱晦地表示對醫生建議的贊同。黛波兒對此卻有不同的觀點。牙齒要白要齊,某某電影女明星就是那樣。

那天早上我走進辦公室,黛波兒像往常一樣向我微笑致意。噢!我的天哪。我看到一道寒光在她紅脣間閃爍。

黛波兒的區區小齒竟然也驚動了大男人的視覺。

“黛波兒﹐你的牙怎麼這麼白呀﹖”

“我剛漂白過”。

“你的牙床整齊極了,弧度像用電腦畫圖一樣精確。”

“這是用雷射修的。”

黛波兒談笑風生,對答如流。直爽的麥克沒有打破沙鍋瓮到底,不虧具備美國人的談話風范。

美國人懂得尊重別人,不當面揭短致人于死地。但背後議論絕不會損傷當事人的自尊。喬治到我跟前悄聲問:你發現沒有,黛波兒的牙齒和從前不一樣。我裝作說沒注意。喬治狡黠地看我一眼說:你和她那麼好能不知道。又做了個鬼臉說﹐那牙真白,慘白,白裡透青。

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黛波兒來跟我探討關於嘴的造型。

在美國﹐性感女人的嘴要大且有一定的厚度。好萊塢美女明星朱麗婭-羅布茨笑時,嘴都張到腮幫子了。

學畫素描,其中有一項基礎練習是畫石膏模型,其中嘴的造型是輪廓分明,脣溝深,脣飽滿且下脣略外翻。光線下這樣造型的白色石膏才會有色彩有立體感。

我從美術角度談她的嘴唇厚薄適中,不須改動。她解釋說嘴唇是被她塗厚了,不化裝很難看。

好在比較拉皮整牙,這次是小菜一碟。不用動刀,用針在脣上點注。沒有太多痛苦,只是幾天不能好好吃飯。

美脣減肥,一舉兩得。

黛波兒的美算是百裡挑一,但她對自己的身材卻有美中不足的遺憾。按身高比例,她的臀部較發達,由于腿短就顯得更誇張些。這不僅是體形上的缺憾,而且買褲子是難上加難。按臀圍買的褲子總是長幾寸,請人修改常常又不理想。我十分理解她的苦惱。我是通裁剪縫紉的﹐知道筒褲剪短幾寸還無傷大雅,而將窄腿褲喇叭褲剪短幾寸就不成體統。

有一天,我從雜誌上看到一條美容動態。如果想讓個子高些腿長些,可採用在腿裡改換安裝人造關節,經過若干時間的調節,腿便拉到理想長度。

我想把這條美容消息講給黛波兒。可琢磨著黛波兒為美是敢赴湯蹈火的,萬一弄不好來個腿一長一短,落個殘廢,她丈夫還不給我定個教唆犯罪名。話沒出口我就先膽怯了。

又三個月過去了。黛波兒顯得越發年輕貌美了。

只是她的紅眼依舊時隱時現。我絞盡腦汁想出的安慰話都變成了重複嘮叨,連自己都煩了。終于有一天,黛波兒忍不住了,悄悄在我耳邊說:“眼干是因為我睡覺時,眼睛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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