饋贈（外三首）
楊鍵

樹葉沒有經過任何抵抗就落下了，
風，

又把它吹起，
她也是沒有任何抵抗地“沙沙”作響。

在它瘦小，枯干的身體上，
愛，似乎比它在樹干上的時候還要強烈。

是的，我是不死的，
也一定是這些樹葉所贈。

田間小路

小時侯，我喜歡在鐵軌上走，
鐵軌對于我總有一种很強的吸引力。
過了很久，
大約在我三十歲的時候，
我體內被掩埋了很多年的中國人，
開始醒來。
我喜歡在雨天里，
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漫步，
牆頭上的枯草無限溫馨，
一條田間小路向我呼喊，
它通向一座蘆葦蕩，
那是祖墳的所在地，
我的六個祖父，
我的宁愿自己餓死也不給后人添麻煩的祖母，
埋在那里。
我的大舅、我的小舅，
餓死時，一個三十二歲，一個八歲，
我的從鄉告到市，從市告到京城也毫無指望的父親
埋在那里。
還有一個人，
個逃出去的地主，
深夜里赶回家來，
因為舍不得他苦來的田地，
就在當夜，
在他家的大槐樹下自縊，
也埋在那片蘆葦蕩里。
死人在那里埋得越多，
蘆葦也就越柔順，
死人埋得越多，
蘆葦低垂向落日的曲線，
也就越好看......

江水

在我們腳下鋪著列祖列宗的墓碑，
上面鐫刻著“正德”、“康熙”的字樣。
每到夜深在我們腳下提問：
“在這里，你們究竟做了什么？”
暴徒越牆而入，搶走涼床上的幼女，
飛也似地跑進古墳邊施暴。
江水在夕陽里向我呼喊，
好象病危的祖母。

我得到過它的恩寵，
愿意葬身于它的痛楚。
暮色呵，在一個農婦的鋤頭下顫栗，
因為它太久地跟隨慈愛的聲音。

劉先德之墓

山坡上
一塊水泥做的墓碑上鐫刻著：
“家父劉先德之墓”。
但是家父不在這里。
我們不能成為死亡的闡釋者。
雖然形形色色的災難來了，
不斷地來，
但是完整依然在這里，
雖然蝙蝠在山岡上亂飛，
但是我們不能像蝙蝠
也不能像墓碑
在這里訴說：
“我就是死亡，請不要向我靠近”。
因為完整依然在這里
因為雨洒下來了
向我們傳達著，
完整依然在這里的口信。